重回月薪3000的青年人

2024年12月,在一家設計院的辦公室裏,建築設計師李冉收到了工資,3381.12元。11月、10月,也是這個數字。9月,5563.54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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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職場人正經歷重回月薪3000元的現實。如同一種當代貶謫,收入的跌落,迫使他們重新適應緊縮的生活方式,調整職業和人生的預期。

01 月薪三千

2024年12月,在一家設計院的辦公室裏,建築設計師李冉收到了工資,3381.12元。11月、10月,也是這個數字。9月,5563.54元。

一開始,同事們誰也沒見過這麼低的工資。大家在辦公室疑惑地自問,哪裏來的三百多元,哦不對,少看了一位,是三千多塊錢。是退貨嗎?是獎金嗎?這一天恰好是發薪日。同一辦公室的人逐漸發現自己賬頭也多了三千多,往常的工資卻遲遲不見。

作爲在這家設計院工作13年的建築設計師,李冉正常情況下的月薪是3萬多。從2023年10月開始,就像海平面隨着波浪一層層降下去,她的季度獎金、年終獎金逐漸被取消了,直到2024年末,她的月薪降至三千。

這兩年因爲房地產業衰落,設計行業的項目量驟降,李冉所在的公司開始無活可做。個人薪資本來按規定彼此保密,但在那個荒謬的時刻,所有人都明白了,無論什麼職級、職稱或是崗位年限,“月薪三千”的現實已平等地降臨在每個人身上。

2011年,李冉從名校畢業後,加入一線城市的這家設計院。入職第4年,她就從項目助理晉升爲項目負責人,獨立帶項目組,年收入超過40萬元,“感覺能在這個單位幹到退休”。那時她副業做社媒平臺的Pr,一個月保底收入有一萬元,有時高達四萬。

後來,李冉不僅本職工作降薪,副業裏可做的單量也驟降,從24年初的每月6000元收入,降到年中的3000元,直到11月歸零。過去幾十年的存款,還有2025年剛發的七千多塊年終獎支撐着她的日常生活,每個月存不下來錢。

李冉的同事們開始陸續離開。二百多人的辦公區,如今只剩下一百人出頭。工位中間搬了兩次,每次都是爲了讓大家集中坐一坐,反而將空出來的工位連成一片,令低落氛圍形成包圍態勢。平日裏,一部分同事出差,一部分同事藏在部門辦公室或咖啡廳的角落裏,還有一部分,頂着降薪得過且過,趁沒活時相約去喝奶茶逛商場,下午三四點趕去接孩子放學。空蕩蕩的公司有一種直逼人心的散漫。

領導在大會上照例鼓勵大家,宣佈將來要把這段時間少發的工資補回來。羣情激憤中,一人開口打斷:“領導別畫餅了,我可喫不下了。”

“要嫌噎你就滾唄。”領導的東北話脫口而出。李冉和同事接受了現狀,常常自嘲:要麼忍,要麼滾。

40歲的小宅也經歷了就業市場的慘淡。她在人力資源行業從事了15年,做到高級經理,2022年10月離職後,她全職投簡歷找新工作。結果半年來,度過一個金三銀四,還是隻有兩三次面試機會,數量是往常找工作時的四分之一。

失業前,小宅在一線城市生活,有房有車,沒背貸款,月薪3萬。她用50多萬裝修出一間獨居的90平法式復古小屋,每個月也無需刻意存款。那時,她滿以爲將來也可以維持此刻的高薪。

兩個月後,2022年眼看過去,新工作遙遙無期,她才申請失業金。

每月2016元,成爲她未來兩年的穩定收入。2023年,全年的支出被她控制在2萬左右,只滿足衣食住行的基本需求。

這種生活讓她重回到2008年。那時她剛畢業,房價是現在的六分之一,第一份工作月薪1800元,兩年後的第二份工作才達到3000的水平。但那時她不太考慮節省,因爲還年輕,“對未來有希望”。

新生活的細節透露出捉襟見肘的現實。裝修時,小宅設計房中的每一磚每一瓦:衛生區域三區分離,衣帽間13門衣櫃塞滿了衣服包包,開放廚房擺出了一套表面光彩的西式廚具。

降薪後,她開始刷廉價的購物軟件,發現一款掛鉤,哆啦A夢圓手款式,價格低至一毛錢。到貨後發現,隨機發的顏色,無色透明,有一種極廉價的塑料感。她把掛鉤貼在衛生間牆上,醜得可笑,格格不入。

小宅每晚焦慮地睡不着覺。她想過創業,去逛夜市都偷偷存着考察擺攤情況的心。在一個攤位前,她瞥見老闆口罩上熟悉的眼睛,想了好幾個小時,終於意識到他是過去某一家公司的同事的老公。

攤後眼熟的背影確實是自己曾經的同事。兩口子守在一個賣襪子的攤位後面,所掙得無非是一些碎銀。不清楚他們是失業了還是謀求副業,但她意識到,被口罩遮掩的面孔,屬於一個個生活日漸困難的普通人。

在朋友建議下,春夏交接的季節,小宅在北京踏上社工的考場。2019年前還沒人瞧得上的月薪五六千的社工,到2023年,一個區招1500人,報名人數高達2萬。小宅有15年的高級職場經驗,面對異常激烈的競爭,筆試準備不足,面試缺乏經驗,接連5次社工考試,奔去城市的各個區,3次進面,無一成功。她難以想象,那些被招上的人會有多優秀?現在還能體面生存的人,必須有多優秀?

社工考試和失業金的生活持續了兩年,父母一直沒有發覺自己的真實生活。小宅不敢講,有一種羞恥感,好像沒有爲父母爭光。父母以爲她在正常工作,她默許。

2024年,小宅上岸街道辦事處,過上月薪三千的生活,才終於向家裏坦白。

她不服輸地投出一些簡歷,聊以緩解街道辦的清閒。在簡歷中,她看見40歲的自己做HR十五年來,在私企受過的所有委屈。過去最長的一份工作也才做了3年。常常是做半年後失業,辦離職、投簡歷、面試,再做3個月失業。

她算了一下,就算每份工作做3年,到60歲退休還有20年,她需要換7份工作。

這份簡歷如果穿越時空,投到30歲的自己手上,她會怎麼想呢?小宅知道,看到一個高級經理40歲還在找工作,30歲的自己大概會有兔死狐悲之感。更何況,老闆們早就發過話了,“年齡超過了35歲,就沒必要推他們的簡歷了。”

1月的一個早晨,李冉在上班前醒來,刷到一條感恩父母的視頻。她想念起家鄉的父母,再看微信裏的工作消息,牴觸工作的情緒無法緩解,哭了一個小時。

隨後她按時出門,開車去公司上班。通勤的早高峯,車流總是穩定有序的。一個開着立標奔馳的大叔,並道時和她的車刮蹭。不知道怎麼回事,雙方都情緒激烈。

她怒嗆,你這人怎麼開車的?大叔說,你一個奧迪憑什麼兩百塊就和我私了?兩個人僵在原地,等保險到場定損,把兩分鐘的衝突延長到二十分鐘。與此同時,公司的會議開始,她又要請假、道歉。

李冉那天的暴躁是反常的,也許大叔也是。在那個早晨,她覺得生活看不到希望。多勞不能多得,整個行業都沒有未來,生活“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沒有奔頭、沒有希望。”領着三千的月薪,她討厭自己。但不幹這個,她又不知道還能幹什麼事情。

貶謫的生活

大城市的富裕生活,各有各的精彩,貧窮卻有大致相同的歸屬。

收入驟降後,每一筆開銷都成了建築師李冉不想負擔的浪費。在設計院月入三萬時,李冉在北京租了一個月租過萬的兩居室大房子,搬進牀和衣櫃、雙開門大冰箱、貼牆紙、養一貓一狗,時常允許父母從河北住進來照顧自己,把月租房經營得像家一樣。

降薪後,李冉另找了一間6000月租的一居室,把傢俱電器統統或送或扔,單獨和貓狗同居。生日時她看上了一條三萬多的手鍊,轉念一想,不如去買一條十幾塊的高仿,戴幾天過過癮,也許買的慾望就消失了。

搬家中和大件傢俱斷舍離,李冉開始有種懷疑,自己將來未必會在漂泊的異鄉繼續待下去。過去這種懷疑被高薪、穩定工作和當地戶口給遮蔽了。現在,她考慮自己騰空住宅,這樣要回老家就可以輕裝出發。

李冉牴觸回老家。剛畢業,她在老家的設計公司實習過。那些公司出的效果圖,讓她覺得“很Low”,但又無法指出哪裏不對,因爲當地人有自己的製圖習慣,不會按照嚴格的標準去規範。李冉自覺適應了大企業的標準,回去後很難適應當地環境。

生活費驟降後,比價超市、菜市場,小宅在拼多多囤愛喫的火鍋蘸料,爲節省的三塊錢而心動。不捨得上千的名牌,發現國產化妝品用五分之一的價格起到同樣效果。自己動手更換淨水器的濾芯,每次能省50到100塊。

陽臺上堆起越來越多的塑料瓶,是她過去沒有發現的財富。購物軟件送來的大塑料袋,節省下來,裝滿捏扁的水瓶,1個1毛。

有天,她發現陽臺快堆滿了,拉着男友,兩個人提了五個鼓脹的袋子,猶如提籃上岸的漁夫,下樓到菜市場出售,賣出15元錢。她後悔之前怎麼隨手丟了這些錢。

image圖 | 小宅在10平米的開放露臺看書

30歲,原本做銀行項目經理的啾啾,回到山東老家,轉爲國企的基層員工,月薪從三四萬驟降至三四千。2024年7月,她清楚地記得,那個入賬的數字是3095元。

老家寡淡的消費氛圍,可以讓一個人的生活過得很節省。因爲工作遠離城區,啾啾很少點外賣、咖啡、甜品。每天上班穿工服,她半年沒有買新衣、配飾。除了在單位食堂喫飯,她做飯也可以從父母家拿些自家種的青菜。單位發的500元超市卡,用以購置青菜雞蛋,足足花了整半年。

收入下降改變的不只是經濟,新的處境和身份,也帶來新的困惑。

啾啾過去做着項目經理的工作,壓力何其沉重。常常,銀行裏會有“奮戰100天”“開門紅”及各種各樣的業績節點。爲了衝業績,她每天都要加班到10點甚至更晚。每天寫總結,應付領導約談,還要經常下市場和客戶交流,最後交流到酒桌上,中午喝完晚上喝,休息一夜,第二天繼續應酬,喝完自己去醫院打點滴輸液。

那樣的日子過下來,啾啾發現自己內分泌失調,臉爛了,痘痘流出膿液,必須整日戴着口罩。

但剛回到老家時,她感到月薪三千的工作也有自己的壓力。她的公司新被收購,各種績效考覈等內部管理需重新完善。部門包括她在內只有兩個人。她還不能全權負責,而是拿領導的每個決策向上級層層審批。最小一分錢的報銷,最多都要有6個領導的簽字,真正付錢的時候,還要6個人再籤一遍。

工作的熱情被迅速消耗。臨近年底,她每天在公司忙到9點。回到家,她在電話裏對媽媽哭訴,自己爲什麼要回來,現在工資是過去的一個零頭。

工作之外的生活,也時刻提醒着她處境的改變。週末和發小們見面,一個個都留在本地成家,嘴上談的都是婆婆丈夫孩子。只有自己去大城市轉了一圈,單身幾十年,帶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回憶:她想到自己過去在銀行,6年從基層升到經理。營銷部門聚在一起,想做某一件事,就發散思維,每個人出一點主意,即刻出門去各自負責的區域做起實驗。大大小小的節日,她都要列個單子送禮。光一個商場,就要考慮總經理、財務部、活動企劃部等客戶,一天就送出去如今一個月的收入。

那種生活儘管有壓力,但光鮮亮麗,充滿機會與誘惑,讓她懷念。

回到老家領着月薪三千,啾啾有種人往低處走的悵然。她感到這種生活不屬於她,而是屬於周圍的人。年會上,子公司的其他同事,坦率透露自己每個月到手只有兩千多,絲毫不以爲意。單位的一個姐姐,月薪的3、4千,要用來照顧兩個兒子、兩家四位老人,談不上任何消費,錢掙來爲讓大家生存。

下班後,本地朋友們迴歸家庭時,只剩下她這個大城市回來的單身女性,一個人開車兜風、看電影,花錢的機會都沒有。

未竟的心願

生活已然下沉,身在其中的人們,嘗試着自我調適、接受現狀,尋找貶謫古人般的豁達。

在啾啾回老家求職的那場面試裏,領導問,“你的工資會比之前要少,這個事情你怎麼看?”她早有預感,這個問題會被問到,它好像和自己求職的工作內容無關,又是所有問題的關鍵。

她早已爲通過面試而準備了回答: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衡量標準,她既然回來了,就要尊重當地標準,適應當地的生活。回憶起來,過往的豐富多彩,也不過是“在外邊打工,各有各的辛苦”。在銀行,出門見客戶,要精心準備一套行頭,化妝、戴首飾,手上提着禮物。回到老家,洗一次車纔不到20塊,讓她喜出望外。

李冉嘗試去感受,緊縮的新生活也有好處。她37歲,未婚單身,靠存款付房租,工作早十晚七,賬頭只敢留一萬塊零花。在一人獨居的整租裏,父母不能再上門嘮叨自己,自己想幾點回家就幾點回家,有時還可以在閨蜜家過夜,就像是剛畢業來北漂的學生那樣,忽然擁有一種淳樸的自由。她經營起自己的賬號,謀求副業的突破。在她的自白中,“985本碩、企業設計師、京戶持有者”,在危機中也急需自救。她覺得“命運的轉折”藏在凌晨的自媒體文案、深夜的方案大綱,以及堅持182天的健身打卡里。

對於小宅而言,在有房無債的情況下,其實3千元是一筆足夠生存的數字。小宅和男友有整整一年時間,共同失業,兩人湊出4千塊失業金,每天在家喫喫喝喝。小宅增重了十多斤,男友從130斤長到快160斤。小宅清楚,這種樂觀是由於她在降薪前就擺脫了房貸車貸,否則就不得不賣房了。

她現在有一種平和的心情。低薪足夠維持生活,父母有存款,身體還好,即使生病也可以互相陪牀。街道辦事處也並不差,可以朝九晚五,準時下班,午休兩小時還能回家喫飯睡覺,是一種40歲提前退休的安逸生活。

小宅所在的科室,七八個人一間屋,彼此之間沒有隔斷,只有用電腦屏幕區分一下私人領域。小宅最多的時間用來刷手機:看社交媒體,看膩了大數據重複推來的話題;刷購物軟件,看視頻一次獎勵一分,每天打卡賺到上限的兩毛。從屏幕上抬起頭,同事們也盡在沒活的空閒裏刷着手機,無聊感充盈滿室,避無可避。

她嘗試從工作中重新找回自我的價值。日常工作,小宅需要給老人們發慰問品,幫老人修改報紙的郵寄地址。有時指揮老人點某個程序,老人道歉說,自己實在不會操作,她爲之憂心,甚至想下班拐上門,當面幫一下老人。這種利他情緒貫徹她的事業始終,是她成就感的來源之一。過去她做部門經理,最喜歡看到手下年輕人迅速成長;做獵頭,製造雙方都滿意的匹配,時常收到職位候選人電話來口頭道謝。如今,服務老人帶給她的成就感,是一種爲自己積德的舒心。

人總要給自己找點盼頭。小宅說,“事業已經沒有了”,不敢再辭職去做不穩定的本職工作。在40歲提前退休,人生還剩下留學這一未竟的志向。

她想去日本或英國愛丁堡讀一個心理學。她想象中的日本,富於亞洲人的文化氛圍,城市間充滿秩序感,居民比國內的收入高,生活成本卻低一些。她還向往哥特式建築風格、透出陰鬱氣質的愛丁堡。

失業中,她點進愛丁堡大學的官網,發現愛大心理學位列世界第27位,招生要求雅思總分在7.0以上,但她的英語並不算好。

曾經,手上有五十多萬富餘時,她跟父母提過去日本留學,被一口否決。錢最終花在了她此刻的50平米小家,日後幫助她安穩地忍受低薪生活。

她開始藉助這個家嘗試經營社媒,舉起攝像頭,拍攝露臺外五點半日出的天空、立夏雨後開放的月季花牆,還有陽光穿過飄窗投在牆上的電影級光影。

在月薪三千的平靜生活中,留學夢想變得越來越渺茫。父母一定不情願她遠離,更何況,經濟上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唯一的希望,是她忽然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氣,賣掉車、房,苦學語言,再攢幾年錢,加上留學期間打工的收入,一定能出去。

錢不是決定人生最重要的因素。她還設想了一種可能,假設自己“衆叛親離,工作也幹不下去,房子也被人收走,你不出去就要餓死了”,夢想也會變相地實現。

但重回月薪三千的生活,主題是維穩而非突圍。她覺得突圍所必需的,正是目前自己所缺乏的,也是芸芸衆生都提不起的那股勇氣。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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