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你要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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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校長氣呼呼地衝上二樓,首先看到的是三個坐在走廊上的孩子。其中黝黑瘦高的叫沈欣,見着她,詹校長就知道他們準沒幹什麼好事。她比班裏不少同學大上一歲,性格也是全班最叛逆的。詹校長經過時,她大概是將腦後長長的馬尾辮一甩,別過頭去,眼神兇狠、不屑,又藏着一絲害怕。
那會兒我正扯着嗓子講題,前排還有些學生在聽講,後排已經亂作一團。張浩辰百無聊賴地躺在講臺附近,見了詹校長,趕緊爬起來回到座位。他是入校時就被重點關注的學生,成績差,脾氣暴躁,升二年級時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生起氣來,指着老師罵“傻X”。
詹校長瞪了他一眼,轉頭用方言向全班厲聲問:“剛纔是哪個在敲桌子?”
短暫的沉默過後,有幾個聲音冒出來:“王文濤。”
“不是我……”這個瘦小的男生還沒來得及爲自己辯護,就被詹校長拎向門外。“真是怪咯,在那敲、敲、敲,我在樓下上課都能聽見。”
如同這學期後半段的大多二年級數學課,這堂課的秩序也渙散得很快。沈欣上課伊始就坐在桌子上,雙手抱胸,每當我讓她坐下,她就扭過頭去大聲地“切”,偶爾還會低聲罵句髒話。我無可忍耐,撂下“不想上課就出去”的狠話,她便大步邁出門外,身後還跟了兩個學生。
後排,幾個男生或趴在桌上,或把玩着手裏的煙卡;張浩辰直接往地上一睡,我試圖把他拉回座位,他則一副發狂要打我的樣子。說來可笑,但面對這二十個區區八九歲的孩子,無力和崩潰已是我的常態。
王文濤就是在這個時候敲起桌子的。他厚實的頭髮壓住前額,平時樂呵呵的,笑起來一雙大眼睛彎成弓形,是個挺可愛的男孩。我中午留他到辦公室單獨補作業,他也從不抱怨或牴觸,遇到不會的題就笑着抬起頭問我:“老師,這道題要不要列豎式?”他的嗓音還是小男孩的尖利,“師”和“式”都發成“si”的音,每句話的結尾聲調上揚。熟了之後,他還會主動問:“老師,我今天好好上課、寫作業,你明天能不能給我一顆糖?”儘管很少做到這些承諾,數學也只能考二三十分,他也很難使我生起氣來。
但他偶爾也有一種着魔般的倔犟。在我的課堂上,他經常和別的學生突然開始對罵、打架。我曾用雙臂去抱住限制他,也多次蹲下腰看着他的眼睛,教他深呼吸、冷靜地和我說說前因後果。這些行動往往收效甚微:那些時刻他就像殺紅了眼一樣,試圖用力掙脫我,或者眼睛對着虛焦、喘着粗氣,彷彿還在思索着怎麼復仇。
瞭解王文濤的家庭情況之後,我試圖建立一些關聯。他家領取着六份低保——他、他的父母和他的三個姐姐。這些錢理應足夠改善生活,可他母親智力有些缺陷,幾個孩子的衣服和臉蛋常髒兮兮的;父親在村裏又不負責任出了名,在外打工時,常讓妻子把低保錢打去供他喫喝。我跟着詹校長去過他家一次,房子修得不算小,水泥地也平整,只是空空蕩蕩,那是扶貧隊出錢建的。房子落成後,扶貧隊曾建議讓王文濤父親修平門前一小片地,王文濤父親卻說既不想自己幹活,也不會掏一分錢,硬是拖着扶貧隊僱人做了。
詹校長也教過王文濤的三個姐姐,他說王文濤的大姐眼睛不敢看人、說話也小聲,去鄉里讀初中後偶有逃課,有時還會帶着兩個妹妹一起。逃課也無路可去。一次村委會和學校老師去找她們,最終發現,她們不過是躲在家附近的樹林裏。如今大姐從初中畢業,就在家裏幹活、放羊。
王文濤的倔犟可能就與這些相關。他那些發火的時刻,多是源於同學對他,或者他家人的攻擊。二年級男生已經熟練於用家庭成員和生殖器的名稱相互辱罵,在這裏的環境中,他們大多時候只當是玩鬧。但有的男生會罵得更有針對性——風言風語灌入孩子的耳朵,他們就學會也用嘲弄的語調說起王文濤,或者另一個女生被公認無能的父親。老師目睹了才能阻止,且效力短暫,王文濤大概就是在自己面對這些時,掌握了一種偏執和反擊。
我不是專業的社區工作者、心理諮詢師,而作爲老師,和低年級孩子談心往往得不到有效反饋。我的多慮和“仁慈”會讓他們說我“好”,而在這裏,“好”也常是“軟弱”的同義詞。因此,當王文濤在數學課上不知爲何用力砸了好幾下桌子、把頭埋起來時,我對他的提問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關上門,我輕嘆了一口氣,又開始講題。教室變得安靜,但我知道學生大多不是在聽課,而是在聽走廊上詹校長對王文濤的訓斥。一股酸楚和不安湧上心頭。不安的並非是詹校長對我課堂管理能力的質疑——在教學上,他從不批評我這個經驗不足的支教老師,更常說的反而是山裏娃就是沒教養、不如城市孩子聽話,生怕我被氣走。
不安在於,學生們經歷這樣的嚴厲教育之後,再面對缺乏權威感的我,往往會變本加厲。幾天前,一向不把我當回事的沈欣,課間對我豎着中指喊“二百五”。我叫住她問:“你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嗎?”
“就是傻逼啊。前幾天你生病請假了,詹老師給我們上課,看我們寫不出來數學題就罵我們二百五。”
“那你爲什麼要罵我呢?是因爲覺得我最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還是對你們不好?”
沈欣斜着腦袋,下巴一揚:“詹老師罵我們,我又不能罵別的老師,那我當然就罵你了。”沒等我反應,她就扭頭走開,邊走邊低聲說:“天天上學,上上上,真沒意思。”
那一刻我應該是流了淚的。或許是因爲被一個孩子無端地攻擊,而我自認也向她盡力投放過耐心和善意。或許是因爲想到自己如此不擅長這份工作,沒有贏得學生的尊重,也沒有成功引導他們“向善”。或許,我不是在責怪她,也沒有責怪我自己,更沒有覺得詹校長的教育方式有問題。我只是感到一股強大的負能量橫亙在這些孩子的生活裏,它會擴張,會傳染,會由他們釋放給世界再由世界反彈給他們,而我完全不知道怎麼應對和轉化它。
快下課的時候,王文濤低着頭回來了。他趴在桌子上無聲地哭着,我沒再點他。到了中午排隊喫飯,我看他還是哭喪着臉。我想問他兩句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又怕進一步喪失老師的專業和威嚴。和每次發怒被制止住時一樣,他的雙瞳凝視着虛空。
一年前,我來到這所西南山區的村小支教,主要帶一二年級的數學。從一開始,比我們早來一兩年的支教老師就告誡我,要在教學前期“兇”一點。那時我並不全然相信這些,更不覺得自己來支教,是爲了像成長過程中我厭惡的那些老師一樣,利用恐懼的力量進行打壓教育。
二年級是被之前老師公認難管的班級。十年前這裏發生過一次強震,震後人們忙於重建,第二年出生的孩子就少了。村小一屆本就十幾個學生,等這批孩子六歲,乾脆停招了一年,讓他們和下一屆的一起入學。因此,開學時這個二年級的20個學生裏,小的只有七歲,大的已經接近九歲。從體格和言語上你很容易區分出他們:大孩子們的音色、語調已褪去了童稚,對話中夾雜着逞兇鬥狠的俚語和髒話。他們對成人世界如何運行也更爲清晰,像青春期早期的孩子一樣,一邊模仿一邊質疑和不滿,而不是更小時候的好奇和迎合。
報到那天我就記住了沈欣。她穿着扶貧隊捐助的短袖校服,領子立起,一副痞痞的樣子,看着比同班學生成熟許多。報到處是食堂外臨時拼起的幾張課桌,她的母親四十多歲,不識字,我們正爲她講着哪些安全通知書要蓋手印。就在這時,一個男孩哭了起來。
“怎麼了?”一位同事問。
“沈欣操(罵)我。”男孩抽泣着說。沈欣在一旁,炯炯的雙眼惡狠狠地盯着男孩。
“你過來。快點,磨蹭什麼。”同事立刻換上嚴肅的語氣。“你叫沈欣是吧?你剛纔操他了沒?”沈欣不說話。
“來,給你張紙和筆,你給我默寫下一年級學過的古詩。”沈欣用力一把奪過筆,趴在桌子上,但好一會兒也沒寫出一個字。她母親在旁邊,一邊對她說:“老師讓你寫古詩,你就好好寫。”一邊對我們笑笑:“我家就這個娃跳(調皮)得很,以後要是在學校不聽話,還希望你們老師管嚴點。別人家孩子我不管,我家這個,你們拿條子抽,我也沒得意見的。”
同事見她寫不出:“就你這個樣子,一首古詩都默不出來,你覺得自己很厲害嗎?還去操別人。今天回去,把一年級的書找出來,所有古詩都抄一遍,明天交給我。我現在就盯上你了,你看我是不是說到做到。”沈欣嘴一撇,把筆一甩,邁着大步轉身走了。
“這個孩子,你以後可要注意着點啊。”同事扭頭對我說。我當時卻覺得她挺有個性,也不想戴着有色眼鏡看學生。
開學第一個月,一節下午的二年級數學課,我見學生昏昏欲睡,便讓他們寫計算題。在黑板上抄完題目,我走到臺下查看他們的做題情況。到了沈欣身邊,發現她的本子攤開在桌上,一片空白。
“嗯,你怎麼不寫呢?”我問。
“不想寫。”她的回答短促。
“是有什麼不會的嗎?我來帶你先寫一下第一題?”
“都說了,我就是不想寫!”她突然大叫起來,雙臂猛地向空中一揮,又帶着怒氣,開始用力地撕本子。接着,她將撕下的那頁握成一團,迅速塞到嘴裏嚥了下去。當她撕下第二張紙時,我趕緊拉住她的手。儘管如此,她還是把那一頁放到了嘴裏。
“怎麼了,你在幹什麼?快,快吐出來。”我知道自己的語氣不是在發火,而是緊張和害怕。
沈欣還是把那張紙喫了下去,然後往椅背上一靠。她仍像在生氣,但也帶着一絲威脅和得意。我嚇壞了,不知道怎麼處理,從隔壁找來了在四年級上課的同事。他把沈欣叫了出去,大概是罵了一通。放學後同事跟我說,這就是學生在試探新老師的邊界,如果你不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他們就會給你一個。
果不其然。發現我屬於“好欺負”的那類老師之後,二年級的不少學生在我面前“放縱”起來。這不僅體現在上課時對秩序和指令的違背。好鬥的男生在我的課上會更容易控制不住情緒,面紅耳赤地打起架來。沈欣在校園裏看到我,會突然豎出一隻中指或低聲說句“傻逼”,我去問她,她只說不是在指我。我在場的時候,學生也不太收斂髒話,或者表達對事物的直觀看法。一次課間,班裏一位女生摔了跤,疼得流出了眼淚。我蹲下來查看,問話的語氣放輕柔了些:“怎麼樣,摔到哪裏了,還好嗎?”
這時鄧心慧經過。她是個小個子女生,學習總是跟不上進度,別的老師常用“木訥”形容她。“老師,你說話好像女生啊。”聽了我的安慰,鄧心慧“怎麼樣,摔到哪裏了,還好嗎?”她又捏着嗓子,用造作的語調重複了一遍我的話,笑了起來。
我問她:“爲什麼你覺得老師說話像女生?”
她也講不明白,只含糊地回答:“女生說話就是這樣的啊。”
“那你覺得,男生說話是什麼樣的?”
“男生說話會兇一點。”
我想着這是個做性別角色教育的好機會:“那也不一定啊。男生也可以溫柔,女生也可以強硬。像老師這麼說話,是因爲關心你們,如果你受傷了,難道不希望別人關心你、好好地和你說話嗎?”
突然聽了這麼一段,鄧心慧有些侷促的樣子,但很快又笑了:“反正女生說話就是這樣的。”之後幾周,她仍會用同樣的方式模仿我說話。
她對待我的方式也慢慢有了改變:她會學着沈欣,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對我比中指、說髒話,有時還會在我身後偷偷踢我一腳,再在我轉過頭時予以否認。更令我驚訝的是,雖然年齡小、成績差,性格也不活躍,但她“捉弄”我的方式並不低級。有天放學,她突然對我說:“老師,我不想活了,回家路上我要去跳塘子(村委會門前的蓄水池)。”我趕忙問爲什麼,她卻哈哈大笑起來,跑開去和別的學生講:“我說我要跳塘子,熊老師還真信了。”
最嚴重的一次,發生在一個週三的最後一節體育課後。下課鈴響了,我讓學生把各自取出的體育用具放回,自己在器材室裏做檢查和整理。趙志華突然衝進來,把羽毛球拍紛紛摔到地上,又一腳踢開裝着積木的箱子。他是二年級男生中我最頭疼的,高高壯壯,有些抑制不住的好動,經常無緣由地打別的學生一拳。在校一年,他始終拒絕用普通話和我交流,而一說方言就夾雜着“你媽爛雞巴”這樣的字眼。我還沒來得及喝止他,他就一下竄了出去。
鄧心慧就在這時衝了進來。她大概剛纔在門口看到了趙志華的行爲,也開始亂扔起各種體育器材。我想着她只是一時衝動的模仿,或者剛上完體育課還在興奮狀態,對她的語氣不是太兇:“幹什麼呢,把東西放回去,放學趕緊回家了。”
她卻突然拿起一把沙包,一個個地砸向我。“倒黴熊!倒黴熊!”她興奮地大喊着。那些沙包重量不輕,她也砸得用力,落在我身上、臉上,痛感明顯。我忙着用手去擋,等她扔完,正準備上前找她,她轉身“砰”的一聲把門關上跑了。像個被霸凌完的孩子一樣,我坐在器材室的地上,大哭起來。
太溫和、缺乏邊界感,導致被學生“欺負”——這樣的過程可能發生在每個新手老師身上,無論城市還是鄉村。然而我也發現,學生在我面前的“放縱”程度,與他們的家庭完整程度、個人在家庭裏的受重視程度息息相關。這時常被簡化爲“家教”問題:村支書、村婦女主任家的孩子“家教好”,所以即使身處資源有限的村小、面對缺乏課堂管控力的老師,也能遵守紀律、跟上學業;要是父母沒有文化,或者離異、外出打工,子女“家教差”,在學校就容易脫軌,只有更傳統的教育方式才能管住他們。
但真實的鏈條更爲複雜。“缺乏家教”不止是果,也是因。這樣的孩子成績不佳、行爲難以和規則適配,因此在學校裏成爲“失敗者”。訓斥和體罰或許能暫時規範他們的行爲、阻止他們對整體秩序的干擾,但卻時常強化了他們“失敗者”的集體角色和自我認知。一種循環就此產生,而在這套循環中,學校和社會體系發揮的作用,可能遠大於初始“家教”的差距。
我曾以爲,看到了這一點的我,會成爲打破循環的人。
在一年級的班級裏,我對孩子們的細膩和寬鬆,常常更能換來他們對我的善意。他們之間也偶爾會用粗硬的方言語氣說起髒話,可每次與我交流,就自然換回更平和的普通話。有段時間他們習慣擅自借用別人東西,經常因此爭執起來,帶出肢體衝突和“傻逼”的相互辱罵。某次上課我又聽見有學生互罵“傻逼”,下意識地制止:“別說這個詞了,都是從哪裏學來的。”
“我跟我爸爸學的。”一個男生大聲地回答我。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問題的忽視。於是,我專門找時間,從互惠互利、減少衝突的角度,跟學生探討了爲什麼要說“請”“謝謝”。他們聽得似懂非懂,但確實從此用起了這些詞。
一年級孩子吸引成年人關注的方式也更正面。他們會不時爲各科老師送上一幅午休時畫的塗鴉,畫上是樹木、白雲和歪歪扭扭的“老師好”。對比之下,二年級孩子更愛用的手段,是當着我的面撕爛試卷,在看見我對其他學生親近時大聲指責我“偏心”。
沈欣和鄧心慧便是最常用“偏心”指責我的孩子,在我看來,這和她們的家庭也都不無關係。沈欣有一個在讀五年級的哥哥和一個在讀一年級的妹妹,都像她一樣強勢、有主見,但與沈欣不同的是,他們的學業在村小裏都是佼佼者,都擔任班長。他們的母親雖然不識字,可也對孩子重視,經常用微信語音問我沈欣的作業完成情況。而沈欣的天賦大抵不在學習上,因此成了姊妹中的異類,連小賣部老闆都對我評價“怪咯,都是一個媽生的,他們家怎麼就這個沈欣最跳”。沈欣或許也因此早早安於做叛逆者。有一次,我看見她臉上爛了一塊,問她是不是又和同學打架了,她只憤憤地說:“還不是我媽打的!”彷彿習以爲常。
至於鄧心慧,我在她母親的朋友圈經常看到她小弟弟的視頻,甚至爲他買來過這裏罕見的奶油蛋糕慶祝生日,卻從未看到拍鄧心慧的。鄧心慧母親也並非不關心這個女兒。有段時間我發現她的作業總是全對,懷疑是用家裏老人的手機搜了答案,微信和她母親說了情況。鄧心慧母親也不識字,當時正在縣城打工,急得給我發了幾個長長的語音條,但內容跳不出我常從各個家長處收到的“我們也沒文化,現在在外打工也沒辦法,還得麻煩你們老師管嚴點”。
鄧心慧家的條件在村裏也不算好。她家的房子緊挨着李老師家的,李老師做過我們小學的代課教師,現在在村委會工作。她的女兒和兒子分別在讀二年級和一年級,成績名列前茅。一次李老師請學校老師、村委會成員和扶貧幹部去她家喫飯,門前擺着熱騰騰的羊肉火鍋,宴席的喧鬧傳遍山谷。鄧心慧母親那時回了村裏,我望見她弓着腰,揹着採花椒的竹揹簍,從遠處沉默地看了我們好一會兒。兩位女老師離席去上廁所,她這才把她們攔下來,問她們能不能去她家輔導下鄧心慧的作業。
一年級和二年級孩子的差異,當然部分是因爲前者。但我想,後者的表現,可能也是經驗帶來的行爲模式固化——如果他們的生活和學習環境裏,長期缺乏耐心和善的榜樣,也不存在真正的無私、理解和共情,他們又要從何學會去做這樣的人?如果他們袒露情感需求、吸引他人關注的嘗試常以失敗告終,那他們再有類似的渴望時,表達方式又怎麼會不帶着怨氣和扭曲?
我也發現,雖然二年級學習差、不遵守紀律的大多是男生,但他們呈現的多是無拘無束的頑劣和衝動,更容易被一句訓斥制服、被幾句誇獎的小恩小惠收買。而女生即使粗野,也是敏感早慧的。她們的“逆反”包含了更多自我意識,所以更爲堅定,但也因此,通過溝通改變她們的可能更大。
張天梅也屬於二年級的“大孩子”,長得壯實,虎頭虎腦,幾縷頭髮凌亂地披散在兩鬢和額前。她有兩個弟弟,一個在學前班,另一個就是同在二年級的張浩辰。三個孩子都不常洗澡,衣服、臉上、胳膊時常佈滿泥巴印子,天熱時還會有些氣味。
剛開學時,張天梅總是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她與弟弟張浩辰說起話來都常像在用力吼叫,嗓門會大到破音,肢體動作也多且幅度大,最初讓人覺得難以交流。但我很快意識到,她的學習基礎和理解能力並不差,也對課堂抱有熱情。講到“米和釐米”一課時,我說一米長約等於同學雙臂張開的長度,並請學生上臺估量教室的長和寬。其他孩子還有些畏縮,張天梅直接喊了聲“我來”,沒經過我允許就站起來開始比量。等她準確地估完長和寬,我請她回到座位,又讓學生猜測教室的高度。
“三米!”張天梅坐在座位上,沒舉手,直接喊出了答案。
幾次類似的經歷後,我開始頻繁讓張天梅回答問題,並在每次回答前強調課堂規範:坐端正、先舉手、不插話。一開始她並不適應,還是習慣於靠在椅子上吼出答案,得到誇獎,也露出不屑的表情。但在這樣的正反饋下,她的表現最終突飛猛進,成了全班數學最好的學生之一。
她和我的關係也變得親近。體育課上我偶爾會和學生踢足球,她是爲數不多願意加入的女生,頂着一頭亂髮,在狹小的水泥操場上狂奔。午休時段,有時她想來問數學題,而我在宿舍裏屋休息。這時她就會“咚咚咚”地用力砸門,除非我出來,或者別的老師看到阻止她,纔會罷休。
期中考試後我們去過張天梅家家訪,即使在這個貧困山村,她家的兩間平房也稱得上破敗。那時剛過飯點,天色將暗,張天梅的父親在外打工,奶奶和母親在主屋接待我們。張浩辰正和弟弟在門前玩,見老師來了,從書包裏翻出作業假裝寫起來。張天梅則在側屋裏刷着碗。側屋的泥瓦牆未經糊平,地面的磚塊不少已碎開,柴火上燒着一鍋白菜和苞谷混成的豬食。張天梅蹲在燈光幾乎照不到的深處,將碗放進水盆裏,再拿出來一個個地用力擦拭。
看着這一幕,我好像明白了這個家裏的大姐,爲什麼即使能回答出問題,也表現得粗野和不自然,又爲什麼會在擁有證明自己、獲取關注的機會後,如此魯莽地去把握它們。
後來,我也將同樣的策略應用在沈欣、鄧心慧、王文濤,和另外幾個成績不佳、行爲不時失序,但又可以交流的學生上——
夏子潔是個安靜溫和的女孩,上課也認真,唯獨從不完成作業,甚至會偷偷將佈置的那頁習題撕掉。她的父親在村裏以不幹活、愛喝酒聞名,母親前幾年離開了家再也沒回來。和王文濤一樣,她的家庭也會成爲部分男生惡意攻擊的對象;
活潑健壯的呂曉光起初常不寫作業,衝動起來就與人打架,可他的智力、性格本是二年級男生中都發展得不錯的。一次去家訪,他母親認真地對我們說,呂曉光小時候從屋頂上摔下來過,所以“憨”(傻)了,還是弟弟更懂事、乖巧。
我在體育課上會陪一起玩,即使叛逆如沈欣,也總是搶着要和我對打羽毛球。數學課上我將學生分成幾組,只要認真思考回答,無論對錯都誇獎、加分,調動起了不少學生的表現和競爭欲。
他們要是沒做作業,我便在午休時將他們叫來補寫和糾錯,這幾個孩子也幾乎從不排斥,甚至樂在其中。這並不意味他們會做得認真——他們更享受的是坐在辦公室裏,聽我站在一旁,耐心地給他們單獨講題的感覺。
有時即使完成了作業,或並沒有什麼要問的題,他們也會來辦公室和宿舍找我。沈欣常把習題往我桌上狠狠一甩,沒好氣地對我說:“教我寫這個!”
我心裏卻是高興的,以爲看到了改變和幫助她的可能。
到了第一學期的後半段,我常在週五放學後陪學生一起走山路回家。沈欣、鄧心慧、呂曉光家在山下。隨着行人向低處走,兩側的山巒也愈發高聳起來,將我們環抱其中。但它們並不給人以壓迫感,因爲這裏地勢更爲平緩,也更接近江水和通向城市的公路。道路兩側長着松樹、粗大的竹子和作爲經濟作物的花椒樹,有時學生撿到一片脫落的幹筍衣,就站上去當成滑板來玩。他們一路上跟我們說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家養的動物,也問我們的家鄉是什麼樣的。在一處開闊地的小廣場,我們會帶他們放風箏、玩桌遊,再偶爾到小賣部爲他們買些零食。
張天梅、王文濤、夏子潔家則在山上,那裏更陡峭、植被更茂密,聚居點也離學校更遠。爲了節省時間,孩子們經常帶我們從小路手腳並用地往上爬,即使如此也要花上一個小時。一次到了中間一片空地,學生說要在這裏挖涼薯。我向遠處眺望,天空晴藍,望不到邊的羣山之上飄着稀疏的雲朵。張天梅帶着她的兩個弟弟在土裏刨了好一會兒,然後拿了一個涼薯到我面前。
“給我的嗎?”
“嗯。”她丟到我手裏,轉頭跑了。
這些往往是我一週中最輕鬆的時刻。那時我相信,但事情並不如我所願。
寒假期間,我想着爲學生購買一些禮品,卻想起支教機構一位工作人員的話。培訓時他教誨我們,無緣由的贈予可能會讓學生意識到自己的弱勢地位,
我最終買了和班級學生數量相等的禮物——有童書、筆記本、彩色鉛筆——決定讓學生按期末考試的成績次序挑選。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二年級數學平均分不到50,在全鄉十所學校裏排倒數第一。相比於小學低年級90以下就算低分的城區學校,這是個難以置信的數字,但在這裏也不算稀奇。全鄉二年級數學平均分也沒到及格線,而我帶的一年級數學,平均分65,已經是鄉里中上等的水平。所以,我並不因此灰心,更何況我本就相信,對於這些升學概率渺茫的學生,“愛與陪伴”比提升分數更爲重要。
發放禮物當天的情形,卻和我的初衷相差甚遠。那時第二學期開學不久,當我抱着一大摞書和文具來到二年級教室,學生立刻歡呼雀躍起來。李老師的女兒已經自誇起成績,向周圍同學炫耀自己會是最先挑選的;不少男生半坐半站着,身子趴在桌上前傾,伸頭想看獎品有哪些。但也有學生臉色變了。沈欣母親寒假時就在微信上問過我她的成績,她在全班後半段,我看見她已經換上了那副不屑又惱怒的表情。
先上臺的幾個學生自然是高興的。張天梅這次發揮不好,差幾分及格,在班裏屬於中等偏上。她沉默地挑了本書。等我念到沈欣的名字,她氣沖沖地走上講臺,隨意拿了一件,便轉身下去了。成績最末的幾個孩子倒也挺開心——比如王文濤,他選了一支印着史努比的黑色水筆,眼睛笑成了兩道縫,回到座位上,還握在手裏反覆地看和把玩。
課堂繼續。沒一會兒,沈欣卻哭了起來。不是她與男生打架落敗時的大哭,而是把臉埋在胳膊裏,不想引人注意的低聲抽泣。我這才留意到,除了她,還有幾個孩子神情失落。他們都是平時和我關係不錯的:呂曉光喘着粗氣,臉變得通紅;張天梅回到了不願聽課時的姿態,向後靠在椅子上,木然地盯着自己的桌子。
我又講了會兒課,沈欣的哭聲越來越響亮。明知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我還是心軟了,主動問她:“沈欣,你怎麼了?”
“要你管。”她抬起頭,帶着哭腔和怒氣回答我。
我想了下,選擇直白說開:“我知道有的同學因爲沒有先挑選獎品而不開心。其實,這一次的考試分數也不代表你們未來的成績。老師這樣發獎品,是希望鼓勵你們繼續努力學習,今後還會給你們再買的……”
沈欣突然從椅子上坐起,胡亂撕了幾頁自己桌上的數學書,又把頭埋起來大哭。張天梅和呂曉光也開始流眼淚。其餘大部分學生則只像是被嚇到了,看着他們,沒有出聲。我繼續做了些無謂的解釋——挫折也是成長的一部分、和自己比較不要和他人比較、下次會設置進步獎——然後儘量無視這幾個孩子,硬着頭皮上完了課。
那天我心情沉重,覺得自己做了件錯事,但又不確定自己錯在哪:是發放獎品的規則設計得不對,我也成了應試教育中的加害者?還是我追問沈欣、進行解釋和彌補的行爲,反而更傷害了她的自尊心?又或者,孩子們本來就應該學會知恥而後勇,我錯就錯在之前對他們太“好”,在這種場合沒法以權威身份控制住局面,更堅定地把競爭意識教導給他們?
如今回看,我把那天發生的事情當作一種前兆。它包含了我和學生共同面對的困境:匱乏的資源、難以在教育中給予實際幫助和情感價值觀支撐(或綁架)的家庭、不得不參與應試體系卻又缺乏競爭力的成績;包含了看到這些困境後,我試圖同時扮演卻又難免衝突的角色:教師、朋友、捐助者,甚至一部分的父母;也包含了不同類型學生對這些角色的不同需求,以及對我的扮演的不同反應。
它說明的是這樣一件事:像個半途上任的三流舵手,我知道甲板漏了水,開始忙亂調整航向、摁下按鈕,反而加速了輪船的沉沒。
最先崩潰的是數學課的分組積分制度。第一學期後半段,我將二年級學生每臨近四人分成一組,每節課按各組回答次數記分,有學生違背紀律則給所在小組扣分。一週下來,積分高的組可以得到糖果或小印章的獎勵,但更大的刺激來自擊敗其他組的勝利感。這個制度起初顯著改善了兩類學生的表現:一是像沈欣、張天梅這樣,表現欲強、渴望得到同學和老師的關注,但又常以不當形式展示自己的;二是像夏子潔這樣,成績中等、上課認真,但內向拘謹的。
那段時間,我和其他老師還會讓沈欣做“紀律委員”。暴脾氣的她發起火來,會拿羽毛球拍打人,大部分學生都怕她,我便允許她記違紀學生的名字並讀出來。在享受權力的同時,她也會刻意坐得板正,面對提問高高地舉手,努力成爲制度的一部分。
但到了第二學期中段,幾個最頑皮好動的男生一開始就對此不感興趣,所在小組因爲他們扣分,他們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隨之而來的,是沈欣、張天梅這樣的學生與他們的爭吵,後來她們也退出了競爭——她們總是嚷着不公平,若是因爲自己或其他組員扣了分、沒有成爲優勝者,就時常一整節課都拒絕回答問題。最後,整個制度形同虛設,甚至成爲學生上課時爭執、發脾氣的導火索,我只得停止了它。
失去了這套激勵和反饋體系,我“誘使”學生學習的手段只剩下我們的關係了。可正如學生表現的那樣,因爲我日常過於溫和、總是試圖照顧孩子們的需求,當我用這層關係去規範他們、扮演回“老師”角色時,時常引出的是更激烈的負面情緒。
午休時的單獨輔導仍在繼續,但我的時間精力有限,第二學期又生了幾次病,無法每天進行、照顧到不同學生的進度。有的孩子一週沒有輪到一次,下週再請他/她來,就生出牴觸情緒,開始拒絕。數學課的紀律越來越差,缺乏權威感和控場手段的我無從治理,而偶爾請來詹校長或其他老師代爲管教也變得無效。沈欣會在下課罵我“告狀精”,張浩辰則有次直接指着我鼻子,用帶着嘲笑的兇狠語氣說:“你真笨,管不住我們就讓別的老師來。”
後來,我學着採用“非暴力溝通”的方式,在課堂秩序渙散,或者學生做出不當行爲時,平靜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感受和需求,例如“你們是我很重視的學生,我希望與你們一起建立一個更安靜、舒適的學習環境”“這樣的行爲會讓我難受,覺得沒有被你們喜歡和尊重”。二年級學生並非不能理解這樣的表達,但大多無動於衷。
我也會單獨問他們對我什麼感受,想要什麼樣的課堂。有些平時調皮的男生在這時會想一下,認真地跟我說:“熊老師你對我們太好了,不夠兇,不打我們。你要是也兇,我們就會聽話了。”沈欣則只會甩下“你別來管我”“上學煩死了,X老師前幾天還罵我”,就拒絕進一步交流。
有幾次,面對失控的課堂,我實在控制不住流了眼淚。那種流淚不指向失望、生氣,也不包含任何邏輯和思考。它只是疲憊和無力的產物。這時往往會有幾個男生大聲喊道:“別鬧了,你們把熊老師都惹哭了。”我也知道這樣的行爲並不專業,會盡快收拾下情緒,再用平和語氣向他們表述我剛纔的心情和對他們的期待。課堂會安靜一會兒,但通常也維持不了太久。
一天,這樣的事發生後,鄧心慧在晚上用她母親的手機給我發了條微信:
“熊老師,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的我以後會好好聽課你原諒我,好不好”
我回道:“好,希望你能夠做到。”其實我已經不記得她那天的表現了。
過了半小時,她又發來消息:
“熊老師,求求你給我潘老師電話號碼”
潘老師是在我之前來到這裏的支教老師,帶過他們學前班和一年級。有時數學題涉及到不同地名,我想着給學生拓展些知識,會在電子白板上搜出中國地圖,二年級學生就會問潘老師的家鄉黑龍江在哪。我不知道在對我的愧疚和對潘老師的想念之間,鄧心慧建立起的是怎樣一種情感關聯,也不知道我給了她電話號碼之後,她有沒有打去電話、聊了些什麼。但鄧心慧的表現確實有所改變。她逐漸不再用攻擊性的方式對待我,上課也積極許多,即使遇到不會的問題,也常要舉手回答。
某個週五放學我陪他們回家,路上鄧心慧問我的生日,我只模糊說了五月。五一假期結束的第一天,她在數學課後給我送來一張畫。我打開一看,上面畫着蛋糕和飛舞的蝴蝶。
我當然會因此高興,但已不像之前,從中汲取到不切實際的樂觀。鄧心慧的數學基礎太薄弱,自主完成作業也依然喫力。學習熱情的短暫提升,還沒法反映到她的成績上,更沒法讓她產生成就感的正反饋。至於她理解和表達感情的方式,真的會因爲我而改變嗎?我想到她與潘老師的關係,想到我與她相處最多也不過兩三年時間,再想到高年級後她要轉去鄉里的中心校,那裏一個教室擠滿五六十個學生,像她這樣成績、性格、家庭都不突出的孩子很難得到老師單獨關注,就不能再想下去了。
況且,更多孩子呈現的是相反的趨勢。五一後,作爲一年級的班主任,我準備了些種子,讓學生分組培養兩株向日葵。這本是個簡單的班級管理活動,用以豐富教室環境、提升他們的集體感和責任心,二年級班主任也開展過類似的。結果沈欣和幾個二年級女生看到,再次拿“偏心”指責我。第一株向日葵發芽後,一年級的常跑來和我說,二年級學生會站在他們班門口,威脅要把它掐斷。
一天晨讀,一羣一年級孩子委屈地抱着花盆來宿舍找我。花盆裏的綠芽殘留無幾,露出更青翠柔嫩的截面。我看着它,想着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爲,是讓這些心靈變得更加柔軟了,還是更加堅硬。
一位同事這麼評價我和學生的關係:“當一個孩子在不安全、不穩定的環境裏成長久了,你突然給他/她一個特別安全自由的空間,他/她釋放肯定不只是善,也有惡。”
這是個殘酷的事實。更殘酷的事實是,我爲他們創建一個安全空間的嘗試,於我、於他們,可能最終都是一場幻覺。
到了六月,我不得不承認我在二年級的教學失敗了。課堂紀律不受控制,學生成績依然在全鄉倒數。在一次試圖把張浩辰拉回座位的嘗試中,他先是咬我,又把我的胳膊掐出了血;沈欣則學會了不停質問我“爲什麼要上學”,我用大道理解釋,她就用手指堵上耳朵。臨近期末考試,我只得與另外幾位老師換課,讓他們代我進行教學。
“爲什麼要上學”的提問並非出於純然無知。恰恰相反,它體現的是孩子們對於自身境遇的敏感。小賣部老闆問及我的學歷和現在這份志願工作的收入,下意識問的是“喲,那你家供你讀書要花多少錢啊”。沈欣的哥哥在村小名列前茅,但到了鄉里的中心校讀五年級,成績只能排到中等。我聽其他孩子說,他已經染了頭髮,開始和校園裏有名的小混混玩在一起。而從鄉里考到縣城讀高中,又是一件並不容易的事——初中畢業後就去打工,是不少學生哥哥姐姐的命運。
一次我和一個叫呂維斌的四年級男生聊天,說到他在縣城讀高三的哥哥。我問他哥哥的成績,呂維斌笑了:“他模考只能考三、四百分,應該也上不了什麼大學吧。”
“那他準備去做什麼?”
“前幾天我哥回家,我爸還問他這個。他說考不上大學就去當兵。”
“那你呢,你想做什麼?”
“嗯……”他想了一會兒,沒說出個答案。
“那你有什麼崇拜的人?”
“你知道飛姐嗎?”他興奮起來。“我在快手上經常看到她,她特別厲害,在貴陽做電商賣東西,掙了好多錢,還有好多徒弟。”
我想起自己老師的身份,抓住機會教育他。“我老家也有一個類似的,叫小楊哥,你是不是也刷到過。”呂維斌點點頭。“他們雖然學歷不高,沒上過什麼好大學,但肯定也是很努力、動腦子的,對吧?設計那些短視頻的創意、鍛鍊直播時的口才,都是不容易的。所以你們也是,不能只看人家成功後的結果。不論想做什麼,本質都是和在學校學習一樣,要找到自己的興趣點,花時間鑽研。不然渾渾噩噩的,做什麼都不會有好結果。”
“不然就要去廣東打螺絲了。”他用雙手做出在短視頻上學到的“打螺絲”手勢,又笑了。
我又問他,身邊的人裏,有什麼他崇拜的榜樣。
他說他覺得他的表姐很厲害。她中考的分數過了普高線,家裏人想送她去縣城讀高中,還說只要她去讀,電腦、智能手機都可以給她買。可她覺得讀高中壓力大,也不一定有什麼好結果,還要花家裏的一筆錢。後來她去昆明打工,在餐廳當服務員,又認識了個男朋友。過年前,兩個人打視頻回家,背後是一排漂亮的運動鞋,一個個問家裏的小輩親戚喜歡哪雙。
呂維斌指着腳上印着NKIE的金色籃球鞋:“這就是我表姐、表姐夫給我買的,帥吧。”
支教後,我常想起同在西南山區的張桂梅,想到的不是“情懷”“堅守”,而是報道中她拿着喇叭訓斥學生、要求女生一律剪短髮的嚴厲形象。在她的“成功”面前,我最初懷揣的支教想象似乎過於幼稚了。後現代的人們希冀從現代秩序中獲得自我解放,但前現代的社會是否要先經過規訓,才能進入現代?是不是隻有這樣一種方式,才能將一種秩序、一種評判標準灌入到這些孩子體內?但難道不正是這種秩序,從根本上將他們置於弱勢地位,先加劇了經濟資源的不平等,又以“野”“愚昧”“不上進”之名對他們進行道德譴責?
後來,我聽幾個四年級男生說他們喜歡科比,常在快手看他的集錦視頻,便從家帶了本科比的畫冊。高中時,我和一位同學都熱衷於與狹隘勢利的班主任作對,被髮配到看不見黑板的角落做同桌,經常一同幻想着推翻世間所有舊秩序。高二結束,我選擇退出這個所謂的理科實驗班,他送了我這本畫冊,扉頁寫了句科比的話作爲寄語:“Everything negative is an opportunity for me to rise.(一切消極的事物都是我崛起的機會。)”
把畫冊放到四年級圖書角時,我把這句話解釋給湊過來的男生聽。他們翻了翻畫冊,興趣寥寥,靜態的圖像顯然沒有短視頻生動。這些孩子對秩序的無感來自於他們向來都在秩序的邊緣,對比之下,我當年試圖超越和重塑秩序的“叛逆”,簡直如同一種特權。讓人崛起的,從來都不可能是消極的事物本身。
七月初的一天早上,天空飄着細雨,薄霧籠罩着江峽和半山腰上的學校。這是我支教第一年在這裏的最後一天了——一二年級即將開始第二天的期末考試,不用監考的我便可以提前離開。我站在大門口,拉着箱子,等待着來接我的車。
前一天,來監考的鄉中心校老師帶來了不確定的消息:我們村小總共只有五六十個學生,按照現行政策,下一學期有可能整體合併到鄉里或其他村點大校,也可能先並新的一年級,等到現有年級全部畢業,便自然消亡。有的家長已經聽說了風聲,提前做了在鄉里租房子陪讀,或者讓孩子跟着在外打工的爸爸媽媽,去省會、東部讀書的準備。但更多家庭只是被動等待着決定正式通知的那一天。在教育這件事上,他們擁有的能動性向來有限。
我正擔心着下學年還能不能回到這所學校、見到這些孩子,幾個二年級學生看見了我。最後兩週我沒有給他們上過課,他們和我的關係倒也沒有因此疏遠。沈欣、鄧心慧則採用了另一種方式威脅我,說我要是再不給他們上課,她們以後就天天在課上搗亂。
“熊老師,你要走了嗎?”他們跑到我身旁問。
“嗯。”
“那你下個學期還回不回來?”一個男生瞪着大眼睛問我。
我猶豫了下,篤定地回答了他:“我會回來的。”
車子來了。一幕幕熟悉的景色和雨滴一同,沿着窗戶飛快地向後逝去:漫山遍野的花椒樹、我們和孩子們一起玩耍過的小廣場、渾濁的江水、如同睡獸般沉默雄壯的羣山。我想着我和他們的相處,想着記憶中那些歡樂、親密、無奈與挫敗,幾滴不同於過去一年其他時刻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夏天,我回到了城市。在香港西九龍,M+博物館門外的草坪上,我看見幾個十幾歲的男生穿着白色襯衫、黑色長袍,頸上繫着綬帶,手捧鮮花在拍小學或初中的畢業照。他們身後是碧海藍天和維港兩岸的華麗天際線,旁邊幾個更小的孩子在追逐打鬧,用英文罵着彼此“cheater”。在家鄉,一座二線省會,聽我說鄉村學校還有體罰,一位在省示範中學當英語老師的親戚驚訝地問:“他們的家長沒有意見?他們不會拿自殺、抑鬱症威脅你們?”她坐在飯桌另一側的兒子,一路考上了頂尖985的本科、碩士,如今研二卻吵着要退學,說再也受不了實驗室的沉悶枯燥。我問他想做什麼,他說,別的他都沒做過,所以他也不知道。
他們比我的學生更幸福嗎?他們生活的世界,和我的學生的,究竟是相互割裂,還是不過是同一座金字塔的不同切面?而在城市的教育、工作、生活裏也時常找不到位置的我,又憑什麼相信,到了鄉村,自己能成爲扔出救生圈的那個人。
暑假期間,呂維斌從快手上給我發過幾次私信。他說他遇到蛇了,又說他哥哥高考考得不好,已經去了廣東打工,他盼着哥哥回來,這樣就可以有人陪他玩。他讓我給他拍我家的照片,普通的城市小區,他回我“好漂亮的城市啊”“你家太有實力了”。我問他暑假作業寫了多少,他說:“一字沒寫,除了扯花椒還是扯花椒,沒有時間寫。”比起數學題目,他更熟悉的是往年最高賣到五十塊一斤的花椒,前兩年還能賣二三十,今年只賣到十多塊。
低年級的孩子沒聯繫過我,我卻常常夢見他們。有次我夢見在放學的山路上,我們幾個老師和孩子們走着走着,突然被一片大霧籠罩。等穿過雲霧走到山下,我們都老了,學生們都長大了,學前班的都不再要我們揹着或牽着了。其中一個最可愛的孩子變成最成熟的大人,帶我們坐上一班火車,去找她不存在的爸爸媽媽。火車穿過大山腹部的隧道,車廂一片漆黑。我們就坐在黑暗中,聽着自己虛弱又響亮的呼吸。
(文中人名經模糊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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