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後疫情時代裏倖存,在不被承認的死亡中受難
編者按:2024 年 12 月 6 日,端傳媒發表文章《他們在後疫情時代裏倖存,在不被承認的死亡中受難》,講述了多個新冠喪親者家庭的故事,記錄了那段時期不被數據統計的死亡,沒有集體悼念的集體受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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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2024年12月6日,端傳媒發表文章《他們在後疫情時代裏倖存,在不被承認的死亡中受難》,講述了多個新冠喪親者家庭的故事,記錄了那段時期不被數據統計的死亡,沒有集體悼念的集體受難。
2022年12月7日,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中國政府發佈了放寬新冠防疫政策的“新十條”,放棄了長達三年“清零政策”。放開來得突然,前一天許多城市仍要求市民每天上報核酸檢測結果。接下來的一個月,疫情在全國爆發式擴散,12月25日,中國衛健委宣佈停止持續近三年的感染人數統計。
以下是本文要點:
新冠喪親者家屬通過微信羣相互支持,稱自己是“被遺棄的羚羊”,在羣內共享經歷和痛苦。家屬們認爲這些死亡是“人禍”,而非“正常的生老病死”,因爲放開政策的倉促和醫療資源的短缺直接導致了許多死亡。
政策發佈一週後,星星的父親感染了新冠,由於官方宣傳新冠只是「大感冒」,怕女兒操心,父母瞞着沒說。幾天後,星星發現父親呼吸困難時,本地的幾家大醫院早已人滿爲患,她打電話託關係,跑了四家才找到空牀位,隨後的CT檢查顯示,父親肺部的30%因病變出現白色陰影(俗稱「白肺」症狀)。2023年1月24日,星星的父親去世了,那天是春節的大年初三。
這個微信羣裏有一百五十多人,都是放開政策下的喪親家屬。有的父母感染後聽從政府宣傳居家隔離,最後在家裏去世;有人及時住院,但醫院的抗病毒藥物早已斷貨,輕症拖成重症;有人全家定居海外,疫情期間父親回國看望親友,不久趕上放開政策,父親再沒能離開。
醫療擠兌、居家隔離、白肺——隨着新冠成了大陸社會在重振中急需擺脫的記憶,這些名詞很快被拋諸腦後。偶爾有人在網上呼籲不要忘記,但在那些呼聲中,敘事呈現出明暗區分:封控時期被視爲某種集體創傷,關於放開時期卻討論寥寥,難有共識。
放開時期到底死了多少人?羣裏流傳着各種猜測,五百萬、上千萬,但一定不是政府公佈的數據。按照中國疾控中心的統計,放開政策發佈後的兩個月內,全國在院的新冠死亡人數約8萬3千人。但《紐約時報》綜合四個流行病學團隊的研究估算,大陸放開後的兩個月裏可能有100萬至150萬人因新冠死亡。而在2023年7月,浙江省政府曾發佈報告稱,本年第一季度的火化遺體數同比增長72%。該報告很快被刪除。
家屬斷定政府在數據上「撒謊」,因爲多數羣員的親人不被醫院承認是新冠去世。秋然是羣員之一,她的爸爸生前沒有基礎病,感染新冠後就醫,在去世前他的核酸檢測轉了陰性,醫生判斷死亡原因不能寫新冠,因而不符合當地的新冠全額報銷要求。「醫生都說是按照新冠肺炎指南給你治療的,怎麼可能不是新冠?」但秋然沒有力氣去爭,當時殯儀館的火化名額緊張,一系列後事等着她辦。
秋然不是個例,羣裏多數人拿到的死亡證明裏,新冠都不是主因,取而代之的是「重症肺炎」、「心臟驟停」。對此,各地醫生的說辭不同,有的說新冠逝者無法走正常的喪葬程序;有的開門見山,說「上面」有要求。
羣成員們覆盤放開期間的經歷,揭示了醫療資源匱乏、死亡統計缺失以及政策的混亂帶來的深遠影響。覆盤過程既讓人瞭解真相,也伴隨自責和痛苦。
秋然很快投身於激烈的覆盤討論。在羣裏,「覆盤」指的是家屬們一起回憶和分析放開時期的經歷。我在2023年3月進羣時,每天都能收到幾百條關於覆盤的羣消息,討論從早上六點持續到凌晨兩點。
覆盤確實讓家屬弄清了一些事,放開時各地的混亂圖景在討論中清晰起來,很多遭遇並非個例:新冠危害性在政府宣傳中被弱化,死亡證明上不允許寫新冠,醫院沒有足夠的藥物儲備——原本分散而原子化的死亡,在不同人交織的講述中彙集成集體性的死亡。
在羣裏交換信息後,秋然發現她的每一步都滯後了。她過去三年對新冠的認知都來源於主流宣傳,放開政策公佈的當天,她還和同事在午餐時把這件事當新聞講,沒有意識到要搶藥或口罩。爸爸感染後,秋然以爲送進醫院> 就能安心,很快發現護士不會安裝高流量的氧氣設備。直到父親病情惡化,她意識到問題嚴重,不得不「自救」——上小紅書和抖音搜尋各種新冠治療案例。而更多關於新冠的藥物和各類指標,她是後來進家屬羣才瞭解到。
「不復盤難受,覆盤更難受」,有人這麼說。信息共享帶來了新的悔恨,送醫太晚、沒及時搶藥、送進或沒送進ICU,每個人都在覆盤中認領自己的罪狀。隨着羣人數的增加,悔恨與悔恨之間建立起比較級。秋然坦言,她隱隱期待着某種對比帶來的安慰。
羣內有人嘗試通過宗教靈媒尋找精神慰藉,或將親人的死亡歸因於“命運”。這種解釋既是一種自我安慰,也避免了持續的自責。但也有人明確指出這些死亡是政策和醫療失誤造成的“人禍”,並嘗試向政府申訴和追責。
但隨着時間推移,羣成員逐漸減少,有些人選擇退出,試圖擺脫痛苦;而另一些人仍然選擇留下,希望有人記住這段歷史。這些家屬羣承載了未被主流敘事承認的痛苦與記憶,成爲一種另類的歷史記錄方式。
那天夜裏,李楊把孟姑發的小紅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另一個世界、轉世、輪迴,她希望這都是真的。她加了孟姑的微信,花299元預約了一次線上服務。溝通很順利,孟姑要了她父親的姓名、生日和忌日,選好日子,答應幫她下陰間看爸爸的情況。
約定當天,孟姑在微信上發來文字。她說自己去看了李楊的父親,父親在那邊的狀態不好,總想着給女兒託夢。孟姑算了李楊父親的陽壽——70歲,正是他感染新冠的年齡。
孟姑告訴李楊,陽壽是固定的,她父親的陽壽既然已盡,如果不是新冠也會因爲別的事情去世,否則陽間「裝不下」。李陽問孟姑,如果提前算出家人要走,你能不能救。孟姑回答生死註定,無法被人左右。
「陽壽到了」,後來李楊在羣裏幾次重複這句話。她寧願相信孟姑說的,「無論如何都會走」。這是父親的命。
羣消息的震動提醒越來越少,很少再有新的家屬進來,星星感受到人們在陸續離開。每次封羣后,總有幾個人婉拒她發來的新羣邀請,有人說自己「好像能稍微往前看了」。面對退羣的人,星星從最初的複雜情緒逐漸過渡到坦然,不是所有人都要把後半生葬送在這件事上,她告訴自己。
「希望大家用溫暖的懷抱迎接每一位新來的朋友,也能用真摯的祝福送別每一位夥伴」,星星在羣公告裏這樣寫,她希望留在這裏的人慢慢變少。
星星有一天會退羣嗎?她被問題逗笑了:「我退羣肯定是因爲我掛了。」她相信自己是被留到最後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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