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的互助:越來越多小餐館對無收入者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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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人李一帆初次注意到有小餐館提供免費飯是在去年秋天,來自一家麪館貼出的告示:

“如果您在天津沒有收入,遇到困難,可以來本店,告訴本店人員來份愛心餐,喫完直接走就好,不必客氣!在以後您有了能力的日子裏,記得幫助一下身邊需要幫助的人,謝謝!”

之後一年,李一帆又陸續找到7家願意無償請無收入者喫飯的天津小店,他整理了店名和地址發佈在社交網絡上,希望困窘的人可以按圖索驥,喫上一頓飽飯。李一帆說,作爲美食博主,他前幾年沒見過有餐廳主動不收錢的,“疫情之後就多了起來”。

事實上,“對無收入者免單”現象正在全國蔓延。鳳凰網發現,包括但不限於北京、上海、廣州、天津、成都、重慶、鄭州、杭州、銀川、菏澤、赤壁等一二三線城市都有出現,一個城市出現一兩家後,很快會有餐廳效仿加入,其中有連鎖餐飲,但更多是個體小店。

2024年11月,鳳凰網走訪了北京、天津、成都總共10家爲困頓者提供免費餐食的餐館。一些店主告訴鳳凰網,自己是看到別家這麼做繼而模仿的,比如北京“小湘旺”湘菜館宋莊分店的店長蘭蘭。半年前她到北京大興區培訓,在一家賣包子油條的早點鋪看到了這樣的海報。她用手機拍下,找了一家廣告公司打印,第二天貼了出來。之後,公司的幾家分店也跟着貼了出來。

還有店主是在社交媒體上刷到,跟着加入的,比如天津津南區“聚鑫源”燒烤攤的老闆宋浩。2023年4月的一天,宋浩刷到一家烤魚店老闆的視頻,後者站在貼出的免費喫飯海報前對網友說,如果你很困難,可以來找我,說“來一份江湖套餐”,我可以幫助你。宋浩把海報截圖保存,也找了一家廣告公司打印,在原有內容上還加了一句話。

那句話是:希望你以後堅定信念,努力生活。

“我就屬於一個社會最底層的人,在能力範圍之內,我可以幫助一下跟我一樣的人。”宋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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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保護處境困難者的自尊心,很多提供免費餐的小店設置了“暗號”——來尋求幫助的人,不必講述前因後果,只要報上暗號,就能獲得一份免費餐。

在天津南開區古文化街的“蒙式牛肉麪”麪館,暗號是“1號牛肉麪”,它對應的是一份牛肉麪,用店裏最大的碗裝的,以及加倍的牛肉和一個雞蛋、一瓶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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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津和平區的盒飯小店“肘子西施”,暗號是“告訴董事長,來碗肉湯飯”,它對應的是一份22元的肘子飯。

在天津燒烤店“聚鑫源”,宋浩沿用了烤魚店老闆的暗號“江湖套餐”,“同爲江湖淪落人嘛”。它對應着10根烤肉串、兩個大餅、一碗方便麪,分量足夠一個成年男性喫飽。

在成都西北部一家不願具名的、做大衆小炒的餐館,暗號是“單人套餐”,它對應的是一份售價20多元的炒回鍋肉或青椒肉絲,以及米飯。

在北京“小湘旺”宋莊分店,暗號是“39元辣椒炒肉蓋飯”,它對應的是一份現炒的肉菜和米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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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夠,可以再加,”所有提供免費餐的店主都表示,“以喫飽爲準。”

鳳凰網接觸的店主們常提到,希望有困難的人來了能無負擔地喫飽飯,不被差異化對待。有的店主會專門培訓服務員,比如成都“正反面”麪館的老闆張平定下四個“不要”:不要盯着求助者看;不要指指點點;不要問人家爲什麼喫不上飯;說話聲音不要太大(“不要刺激到了”);“把他當普通客人正常服務就好”,唯一的區別是,要過去問一下“用不用再添點什麼”。

張平家的麪館從2022年八九月開始提供免費套餐,標配是一碗小面、一杯豆漿。店裏沒貼免費喫飯海報,但每張桌子的玻璃下壓着一張“0元愛心餐”宣傳紙。

“真正遇到困難的人,在門口來回走幾圈都不好意思進店。叫我們給他煮麪更是難以開口,很低聲下氣。”成都“青三椒三碗麪”麪館經理許曉霞說。

“青三椒三碗麪”店主黃明和“正反面”店主張平分別向鳳凰網講述了自己如何被美國“牆上咖啡”故事打動和啓發——兩人在2023年刷到了同一個視頻,講的是美國有一家咖啡小店,有錢人進店會點兩杯咖啡但只喝一杯,多的一杯是捐贈的,服務員會把對應的“咖啡一杯”標籤貼到牆上,有喝不起咖啡的窮人進店就可以取下標籤,換取一杯咖啡。

有人說這個故事是杜撰的,但當時,黃明和張平都選擇相信,並立竿見影地效仿起來。

現在,顧客在張平的店裏捐出1元,或者在黃明的店裏捐出任意金額,都可以領到一個愛心貼,貼在牆上。困難者進店後,只需要揭下一個愛心貼,就可以去換一碗麪——連暗號都不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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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明店裏,有顧客在愛心貼上寫下給使用者的鼓勵:

“喫飽飯,不想家。”

“早日度過難關!”

“困難有時,希望有時。”

“會好起來的,加油。”

……

很多提供免費餐的小店,也同時給環衛工人、快遞員、外賣騎手提供價格優惠的愛心餐和免費水。

在北京朝陽區的豫石記羊湯店管莊分店,愛心套餐有兩款:標價23元的精品全羊套餐和標價16元的河南燴麪套餐。店員陳玉娟告訴鳳凰網,作爲愛心餐兩款都只售12元,“我們對騎手都是不賺錢的”。陳玉娟說,店裏一天能賣出四五十份愛心餐,騎手們多數下午一點半後來,一個騎手可能會喫8兩,甚至1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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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平面館的愛心餐配置是一份小面、一個雞蛋、一碗豆漿,售價8元。如果不夠喫,面也可以免費加,“讓他喫飽”。

張平店裏的服務員多數是50多歲的女性,他跟她們說,你老公在外面打工,可能就是個騎手,他們送餐有時有電梯,有時沒有,如果爬七八樓,他會特別累,多喫點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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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和今年多起來了。以前那種來喫免費面的,可能喫一頓就走了,過路客居多。去年和今年的,(有的)長期他就找不到工作。”黃明說。

2024年8月,他在手機上刷到一條推文,說一個西安女大學生餓死在自己的出租屋裏。儘管事件後續撲朔迷離,但讀到的當時黃明很難過。他想,要是這個女孩住在自己店附近,可以過來喫飯,就不至於餓死了。

他拿這條消息教育店員:“你看,西安的大學生沒找到工作,在房子裏都餓死了,人家不好意思出來喫,你們一定要讓他喫。”

多家免費餐店主告訴鳳凰網:來喫免費餐的人裏,年輕人居多。

有時受助者會主動說起自己的故事。張平記得一個20多歲的姑娘喫完麪後在網上留下留言,她說自己遇到困難,在朋友家借宿一晚,聽朋友說這裏有愛心餐就過來喫了,很感謝。另一個年輕人來喫了三天免費面,到第三天說自己要離開成都了,最近自己確實特別難過,身上沒錢,謝謝這幾天的照顧。還有一個男士在附近派出所被關了一晚剛放出來。那個早晨特別冷,店裏給他煮了三兩面。

張平說服務員問過他,如果有人連喫一個月怎麼辦?他告訴服務員,沒關係,他天天來,你就天天給他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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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8月,西安女大學生的消息過去不久,一個小夥子在黃明店裏喫了好幾頓免費面,此後經理許曉霞發現,小夥子不好意思來了——他怕煮麪的大姐認出他,給他臉色看。他把店裏貼的許曉霞電話記下來,後幾次來都是站在門外打電話,讓許把自己領進來喫麪的。

小夥子告訴許曉霞和黃明,自己是真的走投無路了。他大專畢業,失業後交完房租身上就沒錢了,還曾去寺廟要喫的。

黃明跟他說,只要沒找到工作,就可以一直來喫。

另一個連喫了兩週面的男士三十歲出頭,一米八幾的大塊頭,口齒不太清楚,智力似乎有些異常。他一次會喫兩大碗麪,每碗三兩。後來,大塊頭男士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

“只要找到了工作,他們就不會來了。”黃明說。

黃明注意到,來喫免費面的另一個羣體是打暑期工失敗的在校大學生。“這兩年出來找暑期工的年輕人很多,但是本來正常找工作的都找不到,更不用說你暑期工。”暑期工學生會找很便宜的住處,比如每個牀位一天二三十元的六人間。曾有個小姑娘拿着家裏給的1000多元出來打暑期工,錢花完了都沒找到,又不想灰溜溜地回去,就來喫免費面。“這樣的不止一個。”黃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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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蒙式牛肉麪”麪館老闆張凱飛記得一個二十多歲、聽口音是兩廣一帶的年輕人,“真是餓極了,喫得狼吞虎嚥”。喫完後,年輕人提出幹活抵賬——他不願意白喫這碗麪。

陳玉娟工作的羊湯店分店開業只有半年多,目前還沒接待過免費喫飯的客人,但她說其它分店(比如北京西大望路、燈市口分店)的同事們接待過一些,“90後、00後偏多”,同事說,去年和今年來喫免費餐的比以前多了很多,“尤其今年比去年還要多”,“現在大家賺錢都很難,沒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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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喫免費餐的還有少數落魄的中年人,以及極少數的老年人。

一位男士在生意失敗後來張凱飛店裏喫麪。男士三十多歲,離異,有兩個孩子。喫完麪,他說自己想去廊坊找朋友,手頭上還有一點賣剩的商品,想300塊錢便宜處理給張凱飛。

“他不是騙子,但那些東西也真的很次。”張凱飛說。她還是給了他500元。

今年早春的一天中午11點左右,蘭蘭店裏還沒貼免費喫飯告示時,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失業女白領。當時店裏正在招聘,女白領是來看工作的,她說公司倒閉了,自己一直在找工作,現在借住在前同事家,住久了很不好意思。蘭蘭記得她“衣着不差,但不太乾淨,神情也很窘迫”。

最後這位女白領還是沒能放下身段做服務員。正好是飯點,蘭蘭留她喫飯,讓後廚現炒了一份香乾炒肉,又上了一份煨好的雞湯。“現在很多人輕生,可能你只是幫助了他一點點,但可能會改變他的一些想法**。**”蘭蘭說。

許曉霞接待過一個說自己兩天沒喫飯了的中年男士,他看上去四十多歲,不好意思在店裏喫,希望打包帶走。許曉霞找了一個店裏最大的塑料圓盒,給他裝了一盒面,加了兩個雞蛋。煮麪過程中,男士多次鞠躬和說謝謝。

在天津,一位老太太曾用老年卡坐一個多小時公交到“肘子西施”店。老闆康曉彤記得她指着免費喫飯的條幅問是什麼,康曉彤答但凡有需要,您說一嘴,我們都能免費提供一份飯。老太太問自己能不能喫,說老伴病了很長時間,家裏沒錢了,孩子也不大管,她是在網上看到康曉彤的店提供免費飯的消息後專門過來的。

康曉彤記得聊到最後,老太太說還是不喫了,說他們幹買賣也不容易,她就是想看看社會上是不是真的有這種事。康曉彤堅持給她打包了兩份飯。

張平的店位於成都中環路西側,他說店裏每個月也只有一兩人來喫免費面,“今年到目前(送出)不到10碗”,在他看來,“更多的人還是不好意思”。黃明的店位於成都市中心,他說以前沒在社交媒體發佈時,一個月也就送出2-3次,發佈後有人會找過來,一個月能送出10-20次甚至更多,“高峯期天天都有來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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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時,想看社會上是不是真有這種事的老太太問過康曉彤,你不怕有人騙你嗎?

提供免費餐的小店老闆,確實會遇到騙子和“羊毛黨”。某種程度上,這是“免費”不可避免會帶來的。

“正反面”的店長遇到過一名四十多歲的男性顧客要求喫免費面,店裏免費面是售價12元的小面套餐,但顧客非要喫售價26元的豬蹄面。最後,店長只好給他煮了一碗豬蹄面。

康曉彤的店承諾免費續飯和蔬菜,於是就有人“薅羊毛”,點一盒肘子飯,再要5份免費米飯和蔬菜,一起打包帶走。

康曉彤把規則修改爲只能在店裏喫。“羊毛黨”改成喫飽之後,再加點飯,再加點菜,當作“剩菜”打包帶走。有時兩個人來只點一份餐,然後倆人一起免費續飯續菜。遇到這種情況,康曉彤會給每人拿一隻小碗,方便他們分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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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曉彤媽媽認爲女兒的“爛好人”行爲是一種“神經病”。康媽媽曾在馬路上遇到過一名經常來女兒店裏喫免費飯的男性,當時男性正在向身旁朋友炫耀,自己在康曉彤家可以喫飯不花錢。

康曉彤承認自己被這件事傷害了,她的反應是,“(那個男性)再來,我就不給他了”。

更深的傷害來自另一件事。康曉彤的店夏天常要排隊,她會給等位的顧客送麻花。麻花裝在不透明袋子裏,一次,店員把新換的3000元零錢誤裝進麻花袋,被一個外地遊客領走了——當時他們還給這個遊客錄了歡迎視頻,歡迎他來天津。回看視頻時,康曉彤發現了袋子縫隙露出的紙幣。

這個遊客此前曾在社交網站私信康曉彤,問怎麼到她的店。當晚康曉彤私信他,說不好意思,我們把錢不小心裝麻花袋子裏了。剛發過去,她就被這個遊客拉黑了。

“他知道他拿了你的錢,他知道你每天干這個小買賣這麼辛苦,他也知道你知道他是誰,但他就這樣做了。”康曉彤很生氣,自己店裏9個人忙一天都賺不到3000塊錢。

當她決定擦亮眼睛,不再做爛好人後,一個家長在她的社交媒體動態下發來自己患癌症孩子的照片,說孩子想喫她家的肘子飯。她覺得家長不會這樣隨便發孩子照片,帶着肘子飯和打假心態去了醫院——在病房,她見到了照片上的孩子。

這件事讓康曉彤內疚不已,她不再“打假”,重新有求必應。“咱們被壞人騙怕了……但我總不能因爲一個壞人放棄了我當好人的心。”康曉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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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爲無收入者提供免費餐的店主們多數經濟並不寬裕。有的家人生病,有的債務纏身,有的是“房奴”。其中好幾位告訴鳳凰網,自己屬於“窮人”和“底層”。

提供“10串烤肉串、兩個大餅、一碗方便麪”免費餐的聚鑫源燒烤攤如今挪到了天津津南區的一個居民小區,從市中心開車過去要一小時。小攤非常簡陋:只有一個燒烤爐加一輛放肉串的三輪車。人員只有老闆宋浩和一個年輕人。羊肉串、羊肉筋和雞架3元一串,羊排10元一串,沒有桌椅,食客或打包,或就地站着喫。

在這裏賣燒烤不需要交場地費,但“會有人舉報”,宋浩得隨時做好搬家的準備。

file ◎ 聚鑫源燒烤店(宋浩去居民區擺攤後,這裏作爲備料間使用)

37歲的宋浩是一名退伍軍人、單親父親,帶着兒子生活。因爲忙燒烤攤,兒子多由爺爺奶奶照顧,“這幾年過得確實心裏挺酸,現在錢不好掙,說白了,能養家餬口就行”。

提供“一份大碗牛肉麪、加倍牛肉、一個雞蛋、一瓶飲料”免費餐的張凱飛家麪館30平米出頭,有七張桌子。在天津古文化街這個熱門旅遊地,張凱飛沒有溢價:一碗牛骨清湯麪12元,一碗經典紅燒牛肉麪16元,免費續湯續面。她今年34歲,高中肄業,有兩個女兒,到現在還沒在天津買上房,一家人租房居住。

file ◎ 張凱飛家提供的免費餐

提供免費肘子飯的康曉彤家盒飯檔口位於居民樓底層,顧客從窗口購買,店內是20平左右的操作間,月租3000多元,一共8個員工,其中5個是康曉彤的家人,另外3個是聾啞人。康曉彤家一份肘子飯賣22元,白菜飯和土豆胡蘿蔔飯10元。她說自己一天能賣300份盒飯,儘管利薄,但因爲量大,“我就背得過來”。小店一個月淨利在2-3萬元之間。

康曉彤34歲,6歲的兒子在3歲時疑似自閉症,治療花費高昂,公公婆婆的身體也不好。她每月還在還房貸車貸。康曉彤把自己歸爲窮人之列,“不窮不能賣盒飯啊”。

而在成都,“正反面”麪館店主張平和“青三椒三碗麪”店主黃明都曾損失慘重:疫情影響疊加選址失誤,張平關閉了自己的兩家分店,賠了七八十萬元。黃明的主營店面是麪館旁的一家魚館,高峯期曾有兩家分店,但先後倒閉,讓黃明背下了兩三百萬元的債務;疫情期間,目前這家魚館也岌岌可危,爲了救它,黃明賣掉了自己的房子,一家人租房居住。

儘管生活不易,但很多店主念念不忘自己困難時感受到的點滴善意。張平告訴鳳凰網,他曾“北漂”20年,最初打工的餐館一度拖欠工資,讓他無法支付房租,房東阿姨得知後不但沒催他,反而叫他去喫燉排骨。阿姨知道南方人喫不慣大蔥,排骨裏沒有放蔥。

爲了挽救即將倒閉的分店,黃明曾去四川達州借錢,在達州火車站,他打了兩小時電話都沒有借到錢,錢包還被偷了。本來精神壓力就大到連續一週失眠的他,狀態跌至冰點。

那天下午五六點,還沒喫午飯的黃明走到火車站旁一個小巷深處,那裏有一家麪館,客人寥寥。因爲不好意思喫霸王餐,他猶豫了半個小時才進去。老闆是個四十多歲的男性。喫完麪後,黃明跟老闆說了自己的經歷,“我(跟老闆說)後面會來還你,如果不相信,我幫你洗碗”。

老闆沒要他洗碗。他從麪館出來後,老闆追出來,給了他200塊錢。

這些年,黃明也遇到過和當年的自己一樣,穿得很周正,但聲稱遇到困難、身上沒錢的客人。請喫麪之外,他給過他們好幾次錢,有時50塊,有時100塊,最多時200塊。

“你沒法考證真僞。”黃明說。有人說他肯定被騙了。這時,他總是會想起當年自己的經歷——也許那個火車站的老闆到最後還是對他半信半疑,還是不能確定他是不是騙子,但仍然給了他200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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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所有人都理解免費餐。一次,有人在黃明店裏免費喫麪,一個老人上前指着罵:“有手有腳,連碗麪都喫不起。”黃明連忙把老人請走。另一次,他妻子給天橋下的流浪漢送了碗麪,一個三四十歲的女性跟過去罵:有手有腳,餓死都活該。

“他們生活比較優越,不理解那些人的困難。”黃明說。

2024年11月10日晚,鳳凰網輾轉聯繫到了那位在黃明店裏喫了好幾頓面的小夥子,他告訴鳳凰網,到黃明店裏喫麪那一週是他人生最捉襟見肘的一週:全部身家只剩銀行卡里的幾毛錢,微信零錢裏的十幾塊錢,作爲一個日結工,他還要把這十幾塊留着用於接下來的日結工作路費。

他租住在一個七八平米的單間,房東建了七八個這種單間,被一條走廊串起,外面有一個公共竈臺,總有人佔着。有工作時他一直在街頭喫十幾元一份的盒飯。找不到工作的日子裏,他去市區一家寺廟領過麪包和餅乾,還在超市買了一些打折泡麪。彈盡糧絕那天,他分兩次喫完最後的兩袋泡麪。第二天,他餓到中午,想起刷到過黃明店裏免費喫麪的視頻,在高德地圖上搜索到麪館電話,打了過去。

他說,自己在黃明家一共喫了5次免費面。“第一次和最後一次去喫的時候羞恥感是最強的。”他不允許自己每天三頓像喫食堂一樣去,“喫一次,相當於管一天”。每天他都選擇下午2點左右去,“中午12點到下午1點已經有飢餓感了,但還能承受。下午2點喫,往後推一點,晚上的飢餓感會減輕,不然凌晨會被餓醒。”他說自己遇到店員會臉紅,總擔心店員看自己的眼神帶有蔑視,每次去,他都在心裏默唸:“趕快啊,第二天干上一個活,儘快結束這個(喫免費飯的日子)。”

喫完第5碗麪,他得到了一個兼職安保的機會,從此再沒去喫過免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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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提供過免費餐的店主康華告訴鳳凰網,他的餐館現在已不提供免費餐了。他的店面剛裝修升級完畢,多了很多包間,菜品價格也更貴,如果喫免費餐的人來,對店裏“多少有點影響”。

康華說,最初貼出免費餐海報時,一方面是真心想做好事,另一方面也確實想給自己的餐館引流。他覺得顧客看到免費餐海報可能會想,老闆既然對困難人羣都有愛心,對顧客也差不到哪裏去,“就會多過來喫兩頓”。康華認爲做善事不該張揚,從未發過社交網絡,所以實際引流效果寥寥。

對比之下,黃明和康曉彤屬於社交網絡重度用戶。康曉彤目前在抖音有15.1萬粉絲,她會在視頻裏播出自己的開店日常,包括給排隊顧客送小喫飲料等內容。黃明和妻子還會發布自己幫助他人的視頻,這給他帶來了爭議,被認爲與“做好事不留名”的傳統理念相悖。

一些不理解來自同行。康曉彤聽說,一些同行對她的評價是:立人設、假善良。“餐飲行業已經很難了,你還這麼卷。”

而在黃明所在的餐飲一條街,有店主認爲他是“演員”,也有店主表示佩服他。表示佩服的店主說,這兩年大家都生意慘淡,自己去年虧了幾萬塊,沒法再承擔“免費喫飯”的成本,但黃明還能堅持做善事。“要做善事,先要活下來。”他理解黃明發視頻引流,也是爲了能活下來。

無論是贊同還是不贊同黃明的周邊同行,都對鳳凰網表示,成都千千萬萬家小餐館,一個遇到困難的人走進來想討一口飯喫,他們相信絕大部分小餐館的老闆都會給。因爲他們也會給。

那個在黃明店裏連續喫了兩週面的大塊頭,找到工作後又過來了。他買了一箱水,放進了店門口爲環衛工人、快遞員、外賣員提供飲料的愛心冰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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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粉絲會從其他城市專程來天津看康曉彤。康曉彤說,她理解的原因是,一方面,自己在視頻裏表現得樂觀開朗,爲大家提供了情緒價值,另一方面,大家和那個老太太想法一樣——想看看真有這種事嗎。

人們想找到一些確證,證明有的東西是真實存在的。作爲美食博主,李一帆如今還是經常探店。他有時在大商場溜達到晚上十一二點,然後發現,如果在已經歇業的商場裏找個地方坐着,保安不會來驅逐了,“就感覺給窮人提供了一個住宿的地方”。

而在天津繁華的商業街濱江道上,這兩年多出了很多賣小喫的小攤,甚至在天津地標“天津之眼”下就有,“以前城管管,現在也不怎麼管了”。

他覺得,大家都生存不易,大家都在共克時艱。

康華、許曉霞、李一帆、陳玉娟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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