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年,我如何在中國媒體做記者

去年記者節,我在廣西都安出差,在天窗地下河爬上爬下,也觀察當地瑤族人的生活,雖然稿子流產,但我在採訪上竭盡全力,享受着純粹的痛苦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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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記者節,我在廣西都安出差,在天窗地下河爬上爬下,也觀察當地瑤族人的生活,雖然稿子流產,但我在採訪上竭盡全力,享受着純粹的痛苦和快樂。

今年記者節,我在爲大廠寫軟文,想想覺得諷刺和挫敗,從2018年入行實習至今,我寫過4篇軟文,兩篇是待業期間,最近這是第5篇,都是迫於生計。

2022年,我在上一家特稿媒體工作,見證了它在審查壓力下的衰落,變化是從上海疫情開始的,然後是我和同事的幾篇長報道未能發出,採訪對象時不時來問什麼時候發稿,我們只能如實相告,暗自愧疚。後來,社會類選題再無空間。

疫情三年,所有人都被時代浪潮裹挾,很多特稿團隊解散,調查類媒體步步後撤,從某個時刻開始,常規報道變成了敏感新聞,404報道被視爲行業勳章,做敏感新聞變成了一小部分媒體的“特權”,它們被視作“勇敢者”,有尺度的稿子每次一發出,就會引起行業注目。

另一面,同行在兩家大媒體遭受的不公和pua經常傳入耳朵,漸漸地,我對這種“勇敢”敘事從羨慕到產生懷疑,這樣畸形的行業環境,如何能長久。

2023年初,離開上家媒體後,政治性抑鬱困擾了我很久,我把不能發的稿子撿起來繼續做,因爲不想只做電話新聞,我自費出差,坐綠皮火車去了武漢、杭州和上海,見到了律師和受害者,綠皮火車上很難入睡,但我覺得很踏實。

去年,媒體仍能介入一些公共事件,至少能得知消息並出現在現場,比如4月份北京長峯醫院大火,7月份京津冀暴雨,每次發生大事件,我都因不能參與而坐立不安,即使手裏有在寫的稿子也無法下筆。

涿州暴雨時,我又自費去了一趟現場,回來後決定不想再缺席公共大事件,不想只坐在家裏自怨自艾,恰好在去年9月,我得到了現在的工作,我覺得自己幸運,因爲很多有能力有熱情的記者遇不到一個好時機。

這一年來,我寫了九篇報道,一類是突發熱點和案件,一類是靜態長報道,這是我入行以來受到的兩種職業訓練,調查報道和特稿,在業務討論時,我時常聽到關於兩種類型報道的對立,但我的經驗是兩種思路相輔相成。我常常站在中間地帶,用做調查的方式做特稿,尋找邏輯和證據鏈,也用做特稿的方式調查案子,在裏面看到人性和背後的議題。

長報道要依靠大量採訪,1月份哈爾濱的題,我每天在外面跑,跟實習同事一起在兩週內採訪了50多個人,後來大理的詐騙案,我採訪了30多個人,跑了大理、永平縣的村子、廣州台山、浙江寧波,現在看來這些都是很奢侈的出差,雖然兩篇報道最終流量不高,但我今天重讀後,仍覺得當時做得不錯,不考慮投入精力和回報的採訪,讓報道內容非常紮實,也提供了一些新鮮的視角。

3月,我跟實習同事一起做了規培生自殺的報道,期間經歷了我媽媽的肺結節手術,在醫院陪護之餘,我跟被家暴的涼山女性線上取得聯繫。手術結束後,是燕郊爆炸的第二天,我去了一趟現場,路上收到了禁令。後來家暴事件因爲警方通報影響而流產,好在後來有媒體發出了報道。
4月份,我開始操作大理詐騙案的選題,中間臨時去湖南長沙,做了農村女性被性侵的報道,那是一個討論度比較高的事件,但報道背後,我體會更深的是弱勢的受害家庭的困擾,他們要藉助媒體的力量與官方抗衡,代價是要把自己的隱私和痛苦展示給大衆,也因此遭受當地警方的壓力和諸多輿論壓力,每次受害者的女兒找來要求刪稿,我都不能答應,只能說一句,我理解你們有多難。

5月,大理詐騙案的受害者們很迫切,這幾年我很少再感受到採訪對象那麼需要記者,需要被傾聽,這是我在此案中投入很多精力的原因,30多名採訪對象涵蓋了不同階層不同處境的受害者,我還去大理跟調查經濟犯罪的警察聊了聊,那次偶然的對話,是我第一次把警察作爲個體,而不是一個符號去看待。

我自認爲這一年對所有選題都盡力,沒有懈怠任何一個現場和任何一場採訪。因爲我知道時間不多了,空間和尺度不等人,我和所有同行都在與那頭巨象賽跑,在它沉重的四蹄間不斷穿梭閃避。我們也都明白,終有一天象蹄會毫不留情地落下,無人能夠倖免。

但自認爲的努力能抵達的東西還是太少。我錯過了一些有價值的選題,像是蘇州校車事件和冷藏貨車女工死亡事件,後來,胡友平成爲了最安全的公約數,但我一直對罪犯視角的報道念念不忘。我也很想參與災難報道——京津冀暴雨一週年重建,積石山地震重建,汛期暴雨,結果一個現場都沒能去成。

下半年,媒體能介入的公共性事件越來越少,災難報道無法做,女性議題也很難碰,深圳殺日本人學校孩子事件、上海松江無差別殺人事件、北京中關村第三小學學生被傷事件,更是想都不用想。

一邊是公共性議題被無限度地壓制討論,一邊是輿論場對個體無限度的審判。比如胖貓、姜萍和沙白的事件。始終認爲媒體介入個人事件要審慎,爲什麼要做、以什麼樣的方式非常重要,需要一再站在外部視角去審視和校正,不然只是被裹挾在這場狂歡裏,成爲其傳播的工具,而忘掉媒
體應該有的判斷和準則。

與此同時,機構內部因爲流量焦慮,評價標準一變再變,記者到底該負責什麼越來越模糊——是專業主義,稿子質量,是對採訪對象和大衆傳播的責任,還是kpi流量,抑或是錢和名,媒體領導通常既要又要。前兩天聽一位調查記者在播客中說,“新聞就不應該考慮流量”,這聽上去是一句非常奢侈和理想主義的話,但也是作爲記者真正的心聲。

今年我參與和圍觀很多交流,發現一個家庭、一個編輯部和一個行業,大家都很難在一個討論軌道上,大多數是自說自話,在各自的話語體系、困境和價值觀裏越走越遠,無法交匯,如果說以前分裂常常存在於代際和階層之間,疫情之後,分裂無處不在,政治立場的,性別議題的,醫學
觀點的……只是相差幾歲處境就大不相同。

積極的層面當然覺得多元的觀點很好,消極的層面是如果行業自身的對話和某種程度的共識都難以達成,媒體如何再有促進不同羣體對話的可能。尤其對於特稿來說,最後呈現的其實是某種意識形態和價值觀。

受到審查和保守化輿論的影響,原來引導行業的那套標準越來越被拋棄掉,如何做記者,真的變成了我越來越困惑的問題,除了堅持自己的選題判斷,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兩週前,爲了抵消這種無力感,我自費跑了一個無人關注的新聞現場——湖南衡陽9歲孩子墜井,當時站在一堆廢墟和枯井旁,我想,我在這裏,我見證這一切,這太重要了。孩子頭七前,家屬告訴我,跟政府的賠償談判還未協商好,施工單位哭窮,派出所無法強制執行,孩子的遺體仍躺在冷冰冰的殯儀館裏,沒有下葬。

在選題推進很艱難時,我是依靠跟合作者的互相扶持,才堅持下來。今年我跟兩位非常優秀的實習記者合作過,也非常希望ta們能繼續留在這行,但又不敢把這種期待宣之於口,因爲這個行業無法提供穩定的職位、足夠的薪酬和實現理想的機會。

在經濟下行和就業艱難的環境,生存似乎成了首要任務,我如何堂而皇之地談理想。

疫情之後,我持續跟政治性抑鬱和創傷做鬥爭,除了要在理想和現實之間抉擇,我更多時間是在生存和毀滅之間做選擇,最近安慰自己的藉口是,特朗普都連任了,還有什麼事情是不能面對的?
同時我也提醒自己,作爲疫情倖存者,我要活下來,活到幾位老男人死去,活到他們這一代人死去,即使這世界不會變,我也想看看會發生什麼。

活得比他們久,是我這代人爲數不多的籌碼。昨天中午喫飯時,我聽到J老師在播客裏說談到表妹的困境——想做一些自認爲對的事情,但是在所處的環境裏像個異類,J老師鼓勵她,“你要堅持你自己的想法,別人怎麼登山是別人的事情,我們的山我們自己登就行了,所以你一定要相信自己。

聽到她用熟悉的溫和的聲音,說出這番話,我突然哭得停不下來。今天凌晨,我在播客評論區留言,“最近很迷茫很困惑,不知道身處這行還能做點什麼,在種種外部壓力下,想再寫和表達那些有價值的議題非常艱難,但還是要試試,還是要堅持,不能下牌桌。”

沒想到,她今天回覆了我一長段文字——

“這種困惑會一直伴隨着這個行業,即便現在,我依然每天都在想要不要繼續做,還能做些什麼。如果我能給一些建議,那就是這個行業與經驗高度相關,你做得久,雖然面臨的困難越來越多,但你應對困難的能力也會增強,在輾轉騰挪之中找到一
點做事的空隙。

但我還想再說一句,這個工作與其他工作沒有什麼不同,應自由進出,不要賦予它過多的光環。你做這份工作時,不負於工作,離開的時候,工作也不負於你。你自己是最重要的,不論是你自己的處境、身心健康,還是想法的改變,都是重要的。新聞以人爲本,新聞人也應以人爲本。”

我會繼續寫,爲了我自己、向我伸出手的人和我所相信的東西而寫,我不能辜負我的職業訓練,不能辜負文字,這是我對當下的自己唯一的要求。

10月23日凌晨12點左右,去衡陽縣殯儀館尋找墜井孩子家屬時,一抬頭,滿天都是星星,我從來沒看過那麼亮的星星,共享給所有還在路上的朋友們,面對更大的權力,我們始終同行,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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