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兇案追蹤：行車軌跡、傷心徒步團、疑兇已離異多年
在這篇文章中，我們通過徒步隊員和目擊者的講述，新增了事發當晚的情況、健步隊所處的位置，還有隊員們記憶裏，逝去的好友的面貌——大多數受傷離世的老人，都到了退休年紀，很認真地對待自己的退休生活。有人“早上跑步晚上健步”，有人說，加入健步隊，就是爲了年紀漸長仍能保持身體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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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水瓶紀元”關於珠海體育場越野車惡意撞人事件的第二篇文章。
在這篇文章中，我們通過徒步隊員和目擊者的講述，新增了事發當晚的情況、健步隊所處的位置，還有隊員們記憶裏，逝去的好友的面貌——大多數受傷離世的老人，都到了退休年紀，很認真地對待自己的退休生活。有人“早上跑步晚上健步”，有人說，加入健步隊，就是爲了年紀漸長仍能保持身體健康。
倖存者也有巨大的創傷要面對。一位女士不敢去醫院探望自己的好友，因爲對方“看見我們就會流淚”。另一位女士禮貌拒絕了我們的通話邀請，她正在接受心理諮詢，不願意再講述給自己增加負擔。
不斷地詢問和追蹤，理解受傷的徒步隊員，是爲了把一個個鮮活平常的面孔從污名和信息荒漠中打撈上來。他們本是一羣自得其樂的普通人，卻無辜遭此橫禍。我們要以公共之名，告慰逝者，記住傷者，用共同的創傷連接彼此。
在紀念逝者之外，我們仍然有巨大的疑問，是什麼讓樊某不惜用“同歸於盡”的方式處理問題？在珠海撞車事件發生之後5日，無錫工藝職業技術學院又發生了一起持刀傷人案件，造成8人死亡，17人受傷。爲何無差別殺人事件一再發生？如果我們對此一無所知，我們要如何才能重建社會的安全網？
法律學者勞東燕在個人微博上發問：當一個人抱着必死之心實施極端的反社會行爲，刑罰的威懾對其不再有作用，此時應當採取什麼有效措施來應對？
越野車衝撞軌跡還原
從後方疾速開向昏暗中的人羣
11月的珠海，晚上氣溫通常在22到25攝氏度之間，是出來散步運動的好天氣。體育中心地處珠海市政與文化中心，毗鄰香洲區政府、珠海市中級人民法院，珠海市圖書館、珠海報業大廈、珠海電視臺，經過二十多年發展，周圍小區林立、餐飲商業繁華。資料顯示，體育中心周邊居民超過10萬人，遍佈十幾所小學，有着配套設施成熟的社區形態。
珠海市體育中心鳥瞰圖
來體育中心運動的人基本上是住在附近小區的居民，附近一位大哥說，“（這裏）每天都很熱鬧，一兩千人是有的”。關於體育中心內全民健身的盛況，珠海市住房和城鄉建設局官方微信號曾在2017年的一篇文章中寫道：“健身的，打太極的、溜旱冰、打網球、羽毛球、乒乓球、五人足球的等等，僅健身廣場上就要聚集三、四千位市民。”
珠海市體育中心總佔地面積70萬平方米，“包括體育場、體育館、游泳館及射擊館、訓練館和網球中心。體育設施佔地總面積爲42萬平方米。餘下面積分別爲體育公園、廣場和停車場。體育中心設有東大門、西大門和南大門。”
從南大門進去，是一個能夠容納四萬名觀衆的大型體育場，在它的西面，有一個與主場館同等規格的田徑運動場——也叫“全民健身廣場”，事故就發生在這裏。
根據目擊者描述還原的樊某衝撞軌跡（圖_水瓶紀元繪製）
在場館內幹活的工人唐立雄指着南大門，“他的車就是走這個門進去”，然後站起來指向西邊，“就開到這裏，開到廁所這裏，還硬撞了一下，從那個欄杆那裏撞過去了”。
閘口沒有設置保安崗亭，由兩道固定圍欄和一條電子欄杆形成隔擋，通常不對社會車輛放行，只通行人，並提示自行車和電動車禁止入內。
工人唐立雄稱，樊某駕車在此處衝過右邊電子欄杆後衝進運動場，現入口已被封鎖。圖片拍攝於11月12日凌晨。（圖_小明/攝）
唐立雄當晚喫過晚飯，照常來到體育中心，事發時正在西門看廣場舞團跳舞，距離越野車最近的時候不到30米，“那個車‘譁’地就開過去了”。越野車從後方快速衝向昏暗中排着整齊隊列走步的人們，“車是從徒步團後面開過來的，如果是對面，人家看到了就會跑啊”。
唐立雄在體育中心做些建築設施修繕的工作，唐立雄指着南大門左邊的入口稱，事發後，有工人修補了欄杆，“那個車進不去，不會給他抬杆，杆不抬，他故意撞斷進去的，撞斷之後才換新的嘛。”水瓶紀元查看了從12日到15日該入口處的現場圖片，12日晚（事發後的凌晨）和13日白天，此處沒有欄杆，14日之後新的欄杆被裝上。
13日與15日南門入口電子欄杆對比（上圖_林靈/攝；下圖_aya/攝）
場內的目擊者和當天晚上在南門下棋的市民都堅稱，越野車不是隻衝撞了一段，而是繞着跑道衝撞了一整圈，最後往北面山邊開去，停在了那裏。
綜合目擊者的講述，樊某駕車從南門駛入體育中心，左拐行駛一段後，撞破公共廁所旁的電子升降杆和鐵質欄杆，衝入運動場跑道，以逆時針方向環繞着跑道高速駕駛了一圈有餘，最後將車輛停在運動場北面山坡腳下，沒有離開運動場。
不過，據端傳媒對車輛軌跡的還原，車輛是從南門（位於香華路）開進體育中心，沿體育場東面⼀路開到北側，從體育場北側的一處入口衝進全民健身⼴場（即官方地圖上的“體育場副場” 及副場外的跑道⼀帶）。水瓶紀元暫時無法對兩個版本的行車軌跡進行事實覈查。
端傳媒對車輛軌跡的還原圖（圖_端傳媒）
全民健身廣場的運動場跑道分爲外圈和內圈，熟悉場館的目擊者稱，“以前徒步團是在攔網裏面那個跑道上走的，後來外面也搞了一圈彩虹路，就在外圈走。要是在裏面的跑道就不會出事了，它有那個鐵網，車開不進去。”內圈和外圈之間，有一道鐵網。
根據網絡圖片資料顯示，全民健身廣場內圈與外圈之間可見一道鐵網隔開。（圖_南方網）
據財新此前報道，當晚，跑道上共有六支健步隊。水瓶紀元瞭解到，每晚，這些健步隊都有自己固定的集合位置。綜合多位採訪對象的講述、網絡上事發當晚的視頻，和現場衛星圖及街景圖，我們確認了事發時刻六支隊伍的位置：
事發當晚六支徒步隊伍的大致位置（圖_水瓶紀元繪製）
美麗珠海徒步隊，身着紅色隊服，當時處於健身中心北側，位於山體的牆面和田徑場內圈圍欄之間，“那個地方很窄，跑都跑不掉的”。美麗珠海隊是此次事件中受到傷害最嚴重的隊伍之一，據隊員陳先生事後瞭解，去世的隊員約有10個，受傷的人基本被送往了中大五院，“有輕傷的，有骨頭撞斷的，有兩三個還在ICU”。
美麗珠海徒步隊（圖_抖音）
珠海田協健步分會，身着熒光綠隊服，排在美麗珠海隊前面。田協的一位工作人員否認了田協健步分會人員傷亡的信息，“我們隊員沒有什麼問題，我們隊員都及時散開了”，他確認“沒有傷亡”。水瓶紀元在快手搜索到一位田協健步分會的隊員，他最近的體育場徒步視頻更新於11月10號，衝撞事件發生後，該名隊員未有更新，網友關心的留言以及水瓶紀元發出的私信對方均無回覆。
珠海田協健步分會（圖_抖音）
珠海戶外魅友徒步大隊，事發當天，隊伍穿着藍白色運動服，淺藍色色塊位於腰部。
珠海戶外魅友徒步大隊（圖_抖音）
天泰體育徒步隊，身着藍白色的運動服，深藍色色塊位於肩部。事發時剛走過西門，位於西南側。天泰隊的隊員劉竹說，天泰隊有三位隊員當場死亡。
天泰體育徒步隊（圖_抖音）
珠海郊外徒步隊身着深藍色運動服，事發時位於東側跑道。
珠海郊外徒步隊（圖_抖音）
珠海民心公益徒步團，穿着紅色上衣和黑色褲子，左胸有一處標記。但在社交平臺上，這支隊伍在2022年以後停止了更新。水瓶紀元根據2024年7月22日一段發佈於抖音的體育中心徒步隊伍視頻，大致確定了民心公益徒步團在平日徒步活動時所處的位置。
珠海郊外徒步隊（圖_抖音）
無妄之災
在那輛疾速的越野車衝進健身廣場之前，美麗珠海隊健步隊的六十多個隊員正在準備第四圈的健步。這支穿着紅色運動服、黑色褲子、白色球鞋的隊伍和廣場上其他五支健步隊一樣，通常在晚上7點開始當天的鍛鍊。每晚，他們會繞着跑道健步走9圈，在8點半的時候結束鍛鍊，然後各自回家。
美麗珠海隊喜歡在健步的時候播放節奏感極強的老歌，四十多歲的陳先生是負責背音響的隊員之一，大家會排成整齊的隊伍，三個人一排，間隔一米五，腳步對齊，在“快樂開朗的節奏裏往前走”。
11日晚7時46分，美麗珠海隊正在健身中心北側，靠近山的位置，健步隊剛走到第四圈，“出大事了”，陳先生說，他聽到很大的聲音，像“天上有什麼東西掉下來”，一輛車身寬接近兩米的越野車撞向美麗珠海徒步隊。陳先生回憶說，越野車速度很快，對着人的屁股“推了過去”，“撞倒十幾個人”，“一下子就跑掉了，撞前面的隊伍去了”。
越野車沿着徒步隊活動的跑道撞了一圈，又回到美麗隊附近的位置停下來。事情發生之後，陳先生感覺自己“都瘋掉了”，他擔心車輛再撞一圈，立馬爬到了跑道內圈去，在護欄裏等待了一會兒。後來起來的時候，看見“地上那麼多人”，“我嚇了一跳”。
陳先生報了警，在他的記憶裏，十五分鐘後，警察抵達，二十多分鐘後，救護車抵達。
救護車起先停在了靠近西門的位置，陳先生跑過去，把醫護叫過來，美麗珠海隊受傷的位置燈光很暗，陳先生就打開手機的電筒讓醫生查看傷者情況。
和網傳的“清洗血跡”的畫面不一樣，陳先生說，現場倒是沒有很多血，很多人是被撞到屁股，“飛起來，掉下來，臉撲到地下，栽死的”。一位女護士想將人翻身檢查狀況，但她力氣沒有那麼大，其他還能活動的隊員一起幫忙完成了這件事。在現場，他們只能先看看地上的人有沒有能動的，“有得救就救”，“把行的先搶救過來”。
救人的時候，他聽見醫生一直對着快要昏迷的人喊“不要睡覺不要睡覺”，醫護也讓陳先生一直跟他們說話。陳先生還扶了一位四十多歲的女性上救護車，她是美麗珠海隊的“旗手”，上救護車的時候，一直在喊“痛死了”。後來救護車不夠，他們還把一位“腳撞斷了”的人扶到警車處——因救護車不夠，當晚，警車也加入了運送傷員的隊伍。
據南方+報道，當晚，廣東省和珠海市衛健部門共調派了36輛救護車到現場開展救援。水瓶紀元梳理過往報道，2023年時，珠海市的救護車資源是82輛。當晚，派出了近一半的救護車輛。
劉竹是天泰隊的一名隊員，當晚，她因爲腰腿疼痛並未參加健步活動，原本用於通知活動安排的微信羣裏突然出現了求救的信息：“快來救救我們，我們出車禍了”。
劉竹立馬拉上丈夫趕到現場，她記得，自己約8點左右到達珠海體育中心西門。在她的記憶裏，現場“哭聲一片”，“有的隊友的胳膊折了，有的隊友腳上撞到出個大口子”。她也看到，紅色衣服的美麗珠海隊因爲臨近入口，被撞倒地的人最多，“那個地方非常窄，根本跑都跑不了。”
“我不知道哪來的勁，我就知道我應該怎麼去幫他們。”劉竹打了四次救護車電話，讓醫生立馬拉走眼前的隊友，這個救不了，那就下一個。看着“躺倒一地”的隊友，劉竹感覺救護車來得太慢，她後來又打電話問120能不能派警車來，“遍地都是傷者，你們趕緊的，他媽的愁死了”。她的部分隊友，沒打通過120。
一個受傷隊友喊住了劉竹，“竹姐，我上不來氣了，我什麼都看不見了，我眼鏡沒了，你不要離開我”，她一開始把眼鏡聽成了眼睛，嚇壞了，發現隊友“像個酒葫蘆似的”，意識不太清醒，臉上全是血，眼睛腫很高，“後來她說，竹姐，你不要離開我了，就這樣的，我躺不下去，現在上不來氣”，劉竹讓她躺在自己的腿上，“她可沉了”。
去世者中，
有人早上跑步晚上健步，
有人期望老年保持健康的身體
珠海市人民醫院門口的雜貨店老闆說，11號當天晚上，“救護車沒停過，來了一個送到醫院立馬又立刻跑去接人，一直沒停，五六輛救護車輪轉的，有家屬來我們這裏買日用品啊，有的哭的不行，還有的說自己家人全身骨頭都撞折了，不知道以後怎麼辦。”市人民醫院和中西醫結合醫院約凌晨三點公佈了收治名單，中山五院約凌晨5點公佈了收治名單，有家屬輾轉幾家醫院尋找家人。
和陳先生一起負責音響的還有三位隊員，陳先生後面那位受了傷，最後面兩位隊員死亡。
陳先生介紹，美麗珠海隊當晚有四十多個正式隊員，穿着統一的紅色衣服，那天也有二三十個穿自己衣服的市民跟在隊伍後面一起走。大家同在一個兩百人左右的微信羣裏，如果遇上下雨或者放假，都會在羣裏通知。羣員不一定每天來，也有人十天或者半個月纔來一次。
擁有兩百多名成員的美麗珠海徒步隊微信羣（圖_受訪者供圖）
陳先生並不完全清楚去世的隊員的名單，很多隊員之間也只是簡單打過照面，每晚鍛鍊結束，就各自回家。
他知道的有：
徒步隊隊長，大家叫他“秀哥”，男，六十五歲左右，珠海市社保局退休員工，“看起來身體很好”，每天早上都會去香山湖跑步。有時候早上起牀看微信，“他的微信步數已經一萬多步”。
美麗珠海徒步隊隊長“秀哥”（圖_受訪者供圖）
隊員朱某星，陳先生叫他“朱哥”，六十多歲，去年十月份才第一次加入徒步團。每晚快到鍛鍊時分，朱哥都會給他發信息，“喫完晚飯沒有，我準備出發了”，然後兩人約定在某個地方見面。朱哥當晚就站在他的後面的後面，被撞後倒下的時候臉朝地，陳先生返回叫醫生來看他，“醫生說，沒得搞了，沒得搞了”。朱哥生前在一個保險公司工作，當過幾年的領導，“人很隨和”，他曾經講過自己爲什麼來參加徒步團，“人年紀大了，想要身體健康”，退休的生活裏，朱哥也愛打麻將，“但都打很小，通常只有五塊錢輸贏”。
去年十月才加入徒步隊的“朱哥”（圖_受訪者供圖）
一位微信名叫“媽咪寶貝”的隊員，是美麗珠海隊微信羣的羣主，她五十多歲，河南平頂山市人。當天因爲穿着便服，站在隊伍的後面。“個子不是很高，有點瘦，人長得很漂亮”，人很熱心，有些人五六天不來徒步，她都會發信息關心對方，再吆喝人來徒步。
熱心的美麗珠海徒步隊微信羣羣主“媽咪寶貝”（圖_受訪者供圖）
救護車把受傷隊友們都送去醫院後，劉竹和先生打掃了現場，替隊員撿起不少遺留的東西，又趕往了市人民醫院。
在醫院，她陪着一位受傷隊友的家屬，那位隊友當時情況不明朗，“我就陪着她，我還不敢跟她說心裏話，你不知道到底是死亡還是……我就對她說你要有思想準備。因爲他傷得很重是吧？我們希望他活過來，但是你心裏面要有數，該備用的東西就備用。”
劉竹陪着家屬回家去給丈夫拿衣服。打開衣櫃，看見一櫃子的制服和摞起來的帽子。平時隊友間很少聊到家庭情況，那時劉竹才知道，這位隊友是部隊裏的。
她們拿了長袖、短袖外套、內衣內褲，還花了一些時間找了鞋和襪子。剛離開家，醫院傳來消息，她的丈夫去世了。“當時她就堆那兒了（癱倒在地），她老公58歲，快要退休了。她就走不動了，我也拉不起來。其實她比我要重，是比平時更重的。”
劉竹和丈夫一起加入徒步隊已有七八年，最初是2016年左右的初創隊伍“晚隊”，晚隊後來分出去幾隻隊伍，健步活動因爲疫情而短暫中止過。兩人一直都算是核心成員。
最開始，劉竹丈夫跟着隊伍在後面走，覺得不過癮，便入了隊，後來，老隊長把隊伍交給了劉竹丈夫做羣主，再後來因爲家裏長輩生病要照料，兩人又幾經努力交付給更年輕的一位隊友，幾任負責人都成了關係極好的朋友，“我們對隊伍是非常有感情的”。所以事件一發生，兩人都一致決定必須得去。
第二天隊內消息反饋回來，隊裏15個人受傷，4人死亡。劉竹要好的姐妹在中山五院，腦顱出血，她不敢再去看望，聽說她見到誰都會落淚，有隊友過去探望，不到幾秒鐘就被拉出來了。她只好給朋友留言：“你快點好起來，我就願意跟你聊天，出院後咱兩個還能見面，繼續一起玩。”
封鎖的體育場，
和不知道何時再恢復的
集體鍛鍊活動
那天之後，陳先生請了假在家休息。再回想起這件事，“覺得大家好可憐，一起徒步的，結果搞成這樣子，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恢復徒步”。
劉竹在事情發生之後收到了很多電話，她接通第一句話是：“我很好，你們放心”。電話也打去她女兒那， “我女兒說好多人問我，都不敢說，就問‘你媽現在在家嗎’，不敢直截了當地問。”
12日中午開始，陸續有市民送花到香洲體育中心西門紀念逝者，起初只有一束，被送到了西門旁隱祕的林子裏，晚間開始，越來越多花束被送到了西門顯眼處。據《財新》報道，現場有一束花的送花人寫道：“爲了再次信賴的紀念”。
民衆在體育中心外獻花悼念死者（圖_財新）
體育中心附近有一間花店，花店老闆的父親文大爺也是健步團的一員，平日裏跟在天泰隊後面鍛鍊，去世的人中有兩名文大爺都認識。文大爺今年70歲，不用智能手機，鍛鍊結束之後，他靠着現場的喇叭通知來記第二天的安排。花店老闆說，當晚撥了五六個電話給文大爺，“我爸天天去的，正常的話，那個點他就在徒步”，好在電話接通了，那天文大爺剛好有事不在現場。
11月13日上午，文大爺帶着一束女兒扎的黃白菊花去體育中心悼念。他穿着淺藍色汗衫、深藍色褲子，拿着花到了體育中心側門，得知獻花點在西門，他又走過去。花一直舉在胸口。
他把花放下後，一位工作人員說，“你好，花我們會放到裏面”，同在場的一位東北老大爺對着鮮花拍下照片，唸叨着“逝者安寧，生者平安”，隨後，工作人員拉着小推車把兩束鮮花取下往裏走去。
一直沉默的文大爺跟着小推車來到圍欄前，目光一直看着鮮花，看着工作人員走遠，隱入體育中心。與此同時，幾名拿着攝像機的外籍記者被工作人員攔住，要求查驗證件。一名帶着帽子的年輕人又來放下鮮花，無聲的鞠了三躬。天空一片灰色，這是颱風“桃芝”將要來到的信號，白色預警生成，體育中心陳舊而蒼白，一切聲響都顯得很小心，人們來往的痕跡和上百束鮮花的顏色都被抹去，一場小雨下起。
不斷有市民前往體育廣場西門獻花祭奠死難者（圖_公衆號“真實影像計劃”）
珠海越野車惡性撞人事件發生之後，廣東省召開了視頻調度會和專題工作會部署傷員救治和處置調查工作，要求“做好傷員救治工作、家屬的安撫善後工作、開展事件調查，此外還要深刻汲取教訓，舉一反三開展公共安全領域風險隱患排查整治。”
13日，網絡流傳一張“社區黨委書記羣”羣聊截圖：各社區：請詳細摸排轄區內“八失人員”(投資失敗、工作失業、生活失意、情感失意、關係失和、心態失衡、精神失常、年少失管)和“三低三少”(經濟收入低、權利地位低、社會聲望低、人際交往少、流動機會少、疏導渠道少)人員情況。然而，水瓶紀元致電事發轄區梅華街道的三個社區，工作人員均回覆稱未接到摸排“八失人羣”的通知。
網傳“社區黨委書記羣”要求摸排“八失人羣”的通知（圖_網絡）
此外，珠海市香洲區一小區向居民發佈通知稱，“近期將暫停一切羣衆性聚集的廣場舞等集體活動。”對此，涉事小區物業公司一工作人員透露，相關要求系由社區居委會統一發布，附近小區皆有接到類似通知。涉事社區居委一接線人員則回應稱，因珠海市體育中心的撞人事件，故決定暫停大規模聚集活動，具體恢復時間將另行通知，“航展之後，結束再說。”
撞人車輛購於事發前一天，
網傳離婚判決書非嫌疑人
案發隔天，網絡上流傳出一樊姓男子在北汽珠海某銷售點購買BJ40先鋒版越野車的圖片。圖中顯示該男子在案發前一週購車，並於案發前一天提車。並且根據其身份證信息，購車人年齡亦與犯罪嫌疑人樊某同爲62歲，因此有不少網友懷疑圖中車輛即爲涉案車輛。
網傳一樊姓男子購車信息（圖_網絡）
據《聯合早報》報道，北京汽車在珠海某銷售點的一位銷售員證實了上述消息，撞人車輛爲北汽旗下的BJ40先鋒版越野車。據銷售員介紹，這款越野車採用2000cc漩渦增壓引擎，車身寬度爲1.925米，有強大的越野性能和堅固的車身結構。車輛爲樊某秋貸款購買。
通過網絡搜尋的BJ40先鋒版越野車背面圖與案發現場涉案車輛對比，顯示兩款車的車型特徵基本相符。（圖_網絡）
水瓶紀元以買家身份與上述北汽經銷商電話聯繫，詢問以貸款方式購買同款車型的相關要求，對方回覆，只要銀行能審批通過，貸款首付最低可至1000元。
在珠海市公安局的12日的通報中，官方強調了樊某爲離異狀態。警方稱，綜合現場勘察、視頻監控、證人證言和電子證據等情況，初步查明，案件系樊某對其離婚後財產分割結果不滿而引發。
在警方通報此信息後，網絡流傳了許多關於揣測樊某和前妻的婚姻關係的消息，其中廣爲流傳的是一份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離婚民事判決書。這份發佈於2019年2月18日的“樊某1、樊某2離婚後財產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寫道，樊某1（男）主張雙方當時是爲了躲避債務而假離婚，樊某2（女）則提出對方曾拿着錘子、刀、鎖騷擾、恐嚇樊某2及小孩。
一些社媒賬號和文章稱該案件原告即爲珠海駕車撞人事件的嫌犯樊某，試圖以該判決書“還原”兇手動機。
不過，水瓶紀元查閱該離婚判決書原文發現，案中樊某1（男）於1963年6月18日出生，即今年61歲，與珠海駕車撞人案件通報中的“62歲司機樊某”年齡不符。
網傳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樊某”離婚民事判決書（圖_裁判文書網）
另有一份網傳的珠海市人民醫院的電子病歷顯示，一位名叫樊某秋的62歲患者，於11日晚22點59分入院被收入重症醫學科。
網傳樊某秋入院收治病歷（圖_網絡）
根據官方通報，樊某今年62歲，離異，而網傳購車信息、入院病歷中的“樊某秋”與“樊某”年歲相同，婚姻狀況相同，樊某秋購買車型亦與案發現場涉事車輛相符。上述信源顯示，樊某跟樊某秋的身份信息高度相關，爲同一人的可能性極大。
樊某秋身份證顯示，其生於1962年，籍貫爲遼寧省錦州市。水瓶紀元依據網傳入院病歷的住址信息走訪了樊某秋居住的小區，附近居民稱，近期曾有警方到訪。一位住在附近的男士確認樊某秋病歷上的現住址就是警方通報中的“樊某”的住址。他從其他鄰居那兒聽說，樊某秋之前住在此處，但夫妻倆已經離異多年，“離婚之後（樊某秋）就搬走了，很久沒住人了”。另有小區住戶提及，見到更多的是他前妻。住址隔壁的鄰居則反應稱“已經兩年沒人（住）了”。
樊某秋在病歷上登記的現住址，距離事發的體育中心不超過一公里。和附近其他門禁敞開的老舊小區不同，這所小區以電梯樓爲主，樓齡較新，出入需要門禁。一位清潔工人證實了上述住戶的說法，“那戶人家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人”。住址門口貼了一張欠費單，顯示欠費從2024年2月開始，戶主爲“馬某某”（據信應爲樊某秋的離異配偶）。水瓶紀元按照欠費單撥打了馬某某的電話，無人接聽。
樊某秋入院填報住址門口（圖_林靈/攝）
一場巨大的悲劇
與一場喧囂的盛會
珠海作爲南方沿海城市，地處珠江入海口，南接澳門，1980年，珠海市成爲四大經濟特區之一，吸引外資企業落地投資辦廠。1985年，珠海格力集團有限公司創立，隨後成長爲珠海市規模最大、實力最強的國有龍頭企業。到2019年，珠海生產總值超過3000億，常住人口202萬人，一直被視爲環境優美、氣候宜人的宜居城市。
1994年，珠海被確定爲“廣東省推廣全民健身活動試點城市”，1998年體育中心建立後，“極大地方便了周圍市民進入廣場進行健身鍛鍊，使‘全民健身’得到了進一步的推動和落實。”建成後第二年，周星馳曾在此取景拍攝《少林足球》。在體育中心兩三公里外，有一座用格力集團董明珠女士的名字命名的高鐵站。
以格力集團董明珠女士的名字命名的“明珠站”（圖_網絡）
中國國際航空航天博覽會自1996年起在珠海舉辦，兩年一屆的航展是讓珠海聞名國際的盛會，今年恰逢第十五屆。珠海體育中心無差別撞人事件發生的第二天，航展如期開幕。17號結束後，媒體報道稱，本屆航展觀衆規模近60萬人次。
航展舉辦地點位於珠海西南角的金灣機場，與市區的體育中心相距40多公里，體育中心東大門外，立着一塊告示牌，提示市民可在此處搭乘專線巴士前往航展中心觀展。
一場巨大的悲劇與一場喧囂的盛會，一前一後發生在同一座城市裏。航展的盛況出現在電視、網絡和城市的交通廣播裏，西南角的上空，戰鬥機表演時發出轟鳴，響徹雲霄。悲劇事件只能在城市角落的低語之中，以流言蜚語的方式現身。
15日下午，一輛卡車拉着全新的石墩子進來了，往閘口開去。閘口被撞壞的欄杆已經更換，新的欄杆朝向天空垂直豎立着，鐵馬排成一排，警察和保安一共四個人守在這裏，將路口嚴密地封鎖起來。
11月15日，體育中心南門閘口已經修復完畢。（圖_aya/攝）
“閘口外邊還停放着幾臺自行車，來走步的人騎過來的，人出事了，車停在那裏沒騎走。”
如今整個體育中心人跡稀少，格外安靜。唯一一處熱鬧的，是南門入口處的棋牌區，上了年紀的退休市民坐在石椅上，圍着石桌下象棋、打牌，也會聊到當晚的事故：
“13號那天我還看見有家屬過來燒香燒紙，就在西門那兒，蹲在門口石墩子邊上。”
“那警察沒攔着？”
“肯定不能攔着呀！人都死了還不讓燒香燒紙。”
11月15日下午，南門入口棋牌區，市民們正在下棋打牌。（圖_aya/攝）
（文中唐立雄、劉竹爲化名）_
撰文：林靈 / aya / 小明 / fai / 尤勝男 / 紀幸
@雞蛋bot 對本文亦有重要貢獻
編輯_趙小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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