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擦邊”嗎?
新聞大家都知道了:前中國女子體操隊隊員吳柳芳(1994年生,29歲)在抖音當跳舞博主,被另一位體操女運動員管晨辰(2004年生,20歲)抨擊爲“擦邊”“給體操扣屎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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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大家都知道了:前中國女子體操隊隊員吳柳芳(1994年生,29歲)在抖音當跳舞博主,被另一位體操女運動員管晨辰(2004年生,20歲)抨擊爲“擦邊”“給體操扣屎盆子”。
此舉反而引發吳柳芳關注度大量提升,從十多萬粉漲粉到247萬後被抖音禁止關注。
常見評論包括:管人家幹嘛呢、去“擦邊”也比以前奧運冠軍搓澡的出路好、但是前國家隊員當擦邊博主真的好嗎、都是男的在鼓吹女的有去“擦邊”的自由……
問我什麼觀點,依然想說:所有維度都要看一遍。
一、運動員的人生
這當然是跟運動員生涯命運以及老生常談的“舉國體制”問題相關的。
20歲的管晨辰是在舉國體制打通關的勝利者。8歲由寧波體育運動學校輸送至浙江省隊,13歲進入國家體操隊。2021年東京奧運時,她是國體操隊中年齡最小的選手,參賽時還不滿17歲。之後她在平衡木項目中以資格賽第一名進入決賽,決賽中又獲得金牌。這是中國女子體操隊在東京奧運會的唯一一塊金牌。管晨辰也是繼劉璇和鄧琳琳後,第三位獲得該項目奧運會金牌的中國體操運動員。
如此順利和輝煌,是小概率人生。
吳柳芳則是4歲練體操11歲進入廣東省隊,14歲進入國家隊被退回,一年後再度進入國家隊。
十七八歲就去奧運會的機會,吳柳芳也曾經差點碰上。2012在上海的全國體操錦標賽暨奧運選拔賽平衡木決賽中,18歲的吳柳芳在平衡木比賽中受傷,並因此無緣倫敦。
進入國家隊後,吳柳芳有若干不錯的成績,但在體操世界盃也是分站冠軍,也沒去過奧運會。
冠軍前運動員都可能要在退役後生活無着去搓澡,更何況是舉國體制萬里挑一再嚴格訓練再看時運給不給機會的卻落敗的非奧運選手們。
王濛因爲冬奧解說再度走紅時就說過,自己想做爲退役運動員做個MCN公司,因爲這個人羣退役後的出路是個問題:“不單單隻有奧運冠軍和世界冠軍,還有一部分你看不見的無名之輩,他們也是運動員,他們也從事了這個項目十年之久,只不過他們也是要面臨着進入社會再就業。”這種想法在當年被稱爲“格局打開”。但像王濛這樣能成功轉型的退役運動員是極少數,她能幫助的運動員也是有限的。
除了受傷那次被報道之外,吳柳芳的人生軌跡少有人關注。管晨辰平衡木奧運摘金之後,有少許輿論注意到吳柳芳已經退役,但注意她的理由是,她是美女體操運動員。
關注度就是如此殘酷,長得漂亮得到的關注還是比其他早早退役的運動員更多些。
怒懟吳柳芳的管晨辰稱,根據自己的瞭解,吳柳芳有安排的工作:“她的路本是光明的,是她自己選擇了這條路。”
不管吳柳芳是不是有當老師(網傳“可分配教師編”)的機會沒去,她都可以自由選擇自己想做的事。生計問題是她自己在面對。怎麼能確認她在多年訓練生涯幾乎是令人灰心之後被“分配”“指派”的路,就是一條“光明的路”?
東京奧運奪金時,管晨辰的“袋鼠搖”動作一度引發熱議。17歲的她回應是自己喜歡就行,不需要在意別人的評價。那時這些信息都會被解讀爲“新一代年輕人真好啊又能拿金牌又保持了個性”。
而如今是遊戲勝利者的管晨辰拿出了各種鑑定“擦邊”的邏輯,吳柳芳是不是擦邊“大家心裏都明白”。
管晨辰本人也被質疑跳的舞是“擦邊”,她本人也一樣簽約了MCN,一樣在發佈跳舞視頻。
這位奧運冠軍的回答是,我跳的舞都是審覈過的所以不可能是擦邊。
這種傲慢和順着權力走的邏輯令人遺憾。可是在一個“只有贏纔是對”“輸了就什麼都不是”的競爭環境裏培養出的贏家,有這樣的思維方式似乎也並不奇怪。
有關部門在新聞裏回答“領導正在研究怎麼處理和解決”退役運動員的抖音賬號問題。很想知道,退役了,連上網穿什麼衣服能發什麼樣的跳舞視頻也要管嗎?
反對“舉國體制”的意見提了多年。近幾年新一代奧運觀衆成長起來,這種討論反而變少了。除了大環境在變化之外,小環境裏,飯圈有一種慕強潛意識,和奧運一結合,金牌/獎牌是圈粉點,在此之上如有外表、有梗的加持因素,運動員更容易成爲一個明星人物。當然,倪夏蓮這樣(實際上不是中國隊選手也不可能贏中國隊)的鬆弛阿姨會讓人們感嘆運動本身是多麼美好,但總的來說這並不指向對“舉國體制”的懷疑。中國奧運代表隊有很多長期優勢項目是商業化程度不夠高的項目,但金牌選手在社交網絡發酵下迅速明星化似乎又掩蓋了這個系統性的問題,只剩下“艱苦訓練終成正果”這一種敘事。
偶然看到非常具體的“艱苦訓練”畫面,心疼。
尤其是貧困的孩子通過運動員這條路改變命運後,更苦澀的問題不知道從何談起。如果追問這樣的孩子是不是沒有了童年和更完整的學校教育,答案是這樣的孩子可能本來也沒有童年更可能徹底上不了學。
理想的情況是每個人都有快樂的童年和基礎教育,如有興趣業餘積極鍛鍊最好,運動員生涯的前途通過商業化來買單。商業化大衆化越充分的項目,退役運動員就業越容易。
然而不理想的情況隨處可見。除了國內有對舉國體制的質疑,實際上在國外奧運選手也在OnlyFans“擦邊”謀生。
經濟困境迫使大批奧運選手通過OnlyFans(以色情內容著稱的平臺)出售身體圖片,以維持他們在奧運賽場上的夢想。在他們爲生計苦苦掙扎之際,奧運資助體系的缺陷被聚焦,監督組織稱該體系“破碎”,多數選手“連房租都難以支付”。
Jack Laugher,以及其他現役和前奧運選手——新西蘭賽艇選手Robbie Manson、加拿大撐杆跳選手Alysha Newman、德國跳水選手Timo Barthel、墨西哥跳水選手Diego Belleza Isaias和澳大利亞首位公開出櫃的奧運金牌得主Matthew Mitcham——都通過OnlyFans找到了其他資助未能提供的財務穩定。
“奧運會運動的整個資助模式已經破碎。IOC每年創收超過17億美元,卻拒絕向參賽的運動員支付報酬。”
美聯社採訪了多位運動員,他們證實自己不得不自費參加奧運會。大多數運動員卻在爲承擔全球舞臺上的競爭成本而苦苦掙扎。
這些成本包括教練費、物理治療費和設備費,每月數千美元,還有基本的生活開銷。一些代表團爲訓練提供資助,而運動員則需自行支付醫療費用和日常開銷。另一些代表團則要求運動員自費承擔所有費用。奧運選手通常只能獲得一到兩張親友票,這迫使他們自費購買額外的票,讓家人可以觀看他們的比賽。
美聯社:轉戰OnlyFans謀生的奧運選手們(煎蛋翻譯版本)
如果不是吳柳芳忽然陷入爭議,被淘汰掉的那些選手、哪怕是得到金牌也沒有商業價值的選手,究竟要如何生活,這個議題會更加被人遺忘。
二、鑑“擦”
關於“擦邊”或“軟色情”,首先這決不能變成一種“好女人”與否的鑑定。一旦開始就沒有休止。如果露出胸部的衣服算“擦邊”,那麼緊身的運動服算不算“擦邊”?如果跳舞時性感算擦邊,那麼怎樣行爲纔算“抑制性感”而免於被攻擊“擦邊”?
我明白女性朋友身在一個重重凝視和圍獵的環境中充滿不適和不安全感,但攻擊一個女性的個體選擇,不但本末倒置,也在無形中助長蕩婦羞辱。
浙江共工公益事業發展中心發了一篇推文,細數吳柳芳參加過的公益活動。有網友說,她是個好人,所以不能攻擊她。
她熱心公益很棒。
但是又想說,她有沒有熱心公益這個優點,也不能因爲鑑“擦”去攻擊她。
不要鑑“擦”。
色情產業是否存在不是由女性是否會參與而決定的。或者說,性慾相關消費會永遠存在。
這是一個對女性極盡圍剿的社會環境。每個女兒都能有跟兒子一樣的受教育和財產繼承權嗎?一個家庭面對貧困的時候,很多父母更傾向於用女兒去換資源,或許以強制她結婚的方式,或許以更殘酷的方式。女性進入一個身體和精神可能被剝削的工作,是自己的選擇,還是稀裏糊塗的,還是被強迫的?
而男性不會面對這樣的環境。
男人消費女人那麼理所應當,女人消費男人只是口號。
當“擦邊”這個詞和男人結合在一起,立刻就成了褒義詞。“擦邊男”意味着他身材好還積極向女性展示,下一個讚美可能就是“男菩薩”。
就像“小三”,默認是女小三,罪不容誅理應即刻沉塘。如果加了個男字,“男小三”,那就是背德感拉滿當代大情聖。女演員演小三上升本人看了她就煩。男演員演小三好棒好帶感開闢新賽道多多益善。
平臺禁止用戶關注吳柳芳,構成的是對吳柳芳的審判:你這個女人道德有問題,不宜再被關注了。
而那些在各種社交平臺裏對女性釋放污言穢語的男人、隨口給女人造黃謠的男人、單方面給眼中所有女人標價的男人、吹噓“買老婆”這種人口販運和強姦行爲的男人,他們被處罰過嗎?
三、雙重標準
反對性保守的人習慣這樣回溯:當中國女演員可以穿泳衣上封面的時候,當國產電影裏可以出現吻戲或性愛場面的時候,當女孩們都在穿吊帶的時候,我們的社會逐漸開放着。
這誠然是事實,但是這幾年也有女孩提出這種疑問:爲什麼男人在鼓吹女人性解放的時候反應最爲積極?高鐵不讓賣衛生巾他們會支持嗎?男女都休產假他們會支持嗎?男女同工同酬他們會支持嗎?男人不可降分錄取他們會支持嗎?他們在家能參與家務勞動嗎?跟自己的姐妹平分繼承權他們願意嗎?
有意或無意,男人的確在支持女人性解放的時候聲音最大。
乍一看,誰都可以性解放,似乎沒問題。
問題是在目前的任何一種語境下,更自由的都是男人。
上文已經說過,色情消費中男女位置是不一樣的。而消費方式也是不一樣的。
男人消費女性色情,是侵略的、碾壓的、羞辱的、強迫的。消費之、貶低之、踐踏之。這社會讓男人消費女性如此絲滑,以至於他們站在大街上看到女人取快遞都要造黃謠,看到女人的照片就立刻開始毫不收斂的語言騷擾。
女人消費男性色情,那根本不能算是消費色情。男人有個肌肉,就算女人消費了。女人試圖“消費男色”,讚美之、供奉之、託舉之,希望他事業更高,希望他咖位更大。沒有人造謠他,只會美化他萌萌的蠢蠢的可愛的無害的,也許他生活裏恰恰就是給女人造黃謠的男人。
男人消費女性色情,有那麼多的產品,那麼多符號,性化了一個又一個職業。可最終承擔道德審判的是女性,女性選擇什麼樣的着裝,都可能變成此人品行不端的判斷標準。
女人消費男性色情有這種體系嗎?只有仰望。對着霸道總裁是仰望,對着英俊醫生是仰望,對着柔弱少年是憐愛裏加仰望。可觀賞的男性肉體立刻與他的美德相連——他自律勤奮剋制。男人穿任何衣服都不需要被審判他是否動機不純。
性解放當然是社會開放的一種標記。可是,男人的身體是永遠自由的。所謂自由,是社會保守的時候他們也能光膀子招搖過市,社會開放了他們就光膀子盯着女人看不知收斂。所謂自由,是任何身材的男人都覺得光膀子無所謂毫無羞恥,不會有男人爲自己的啤酒肚抱歉。他們張牙舞爪的“自由”之態時常已經越線,地鐵上把女人擠得沒地方坐,路邊撒尿都不需要感到羞恥。
男人歌頌性解放,舉例是無可挑剔的美女性感照片,多好啊,這是自由。若有年老的或不夠瘦的女性在海邊着泳衣享受陽光,(大部分)男人又說,嚯這大媽,嚇人。
雙重標準一直存在,因而會有女人看到男人鼓吹性解放都警鈴大作。
當男性不過腦子立刻說“擦邊自由”的時候,當他們使用“擦邊”這個詞的時候,很多人並不是在反對鑑“擦”反對蕩婦羞辱啊,“擦邊自由”“支持擦邊”“想看擦邊”這樣喊下來,新的蕩婦羞辱或新的剝削可能已經就要來了。
但是,但是我的女性朋友們,如果你們感到不舒適,這種不舒適是可以理解的。可我們必須解析清楚這種不舒適的真正來源,且時刻要跟保守主義分開。抵抗雙重標準和男凝需要的是一種更徹底的努力,而不是審判哪個女人在擦邊,哪個女人在墮落。
如果是男運動員擦邊,還會有這些事嗎?女人會讚美他身材好退役後也做了跳舞博主,男人不會相互攻擊誰在擦邊。
還想說一件事是,無論是娛樂新聞或社會新聞,無論在任何圈層,女性都更傾向於相互規訓,相互提出道德標準並警惕“壞道德”的出現。有人把這概括爲“女人之間就喜歡爭鬥”或“女人就是斤斤計較”“女人自己都在打架還說什麼girls help girls”。這種結論是不對的。因爲女性是普遍失權的。失權的羣體才更渴望通過遵守某一種規範來證明自己是好人,更渴望在主張某一種道德標準裏因爲自己是此種道德的排頭兵而獲得認同和自我肯定。最典型的就是在“愛國”“抵制某某”的各種標準裏,也是飯圈女比男球迷這樣的羣體更主動去自我約束自我限制自我糾正。
吳柳芳是一個未能走上最高領獎臺的運動員重新面對自己人生的運動員。她也是一個被反覆凝視被挑剔的女運動員。
這是一個體育故事,也是一個性別故事。
事實如此:性解放了,也會性剝削女人;社會保守了,圈住的還是女人。
但是對於女性而言,當然需要的是更多解放,而非把“保護”誤變成“保守”。解放包括身體自主權,包括性感和釋放性感的自由,也包括不美不瘦不化妝不打扮不結婚不生孩子的自由。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是最重要的。
討論問題有多個角度,但至少從不要挑剔女人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