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對談 | 中國Z世代審核員:生存吃飯最重要

陳立佳(化名)出生於 1997 年,2020 年成為了中國大陸某知名互聯網企業的內容審核員,該企業經營著中國最大的搜索引擎網站。該互聯網公司的創始人更是曾公開表示,公司用戶規模已突破 10 億。而這 10 億用戶所有的資訊搜索、內容發佈都需要經過陳立佳所在的龐大的審核團隊的審核,其中涉政審核是該公司在內容審核層面優先順序最高的版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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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莽莽


在數以萬計且人數仍在不斷增長的中國互聯網審核員中,Z 世代因年輕、體力好、能熬夜、反應快已經成為各大網絡平臺的審核主力。

出生於 1995 年之後的 Z 世代也被稱為“互聯網世代”。中國於 1994 年接入國際互聯網,這個群體甫一出生便與網路資訊時代無縫銜接,這使得 ta 們一方面熟諳互聯網及各類移動智能應用,但另一方面,始於 1996 年的防火長城(The Great Fire Wall of China)又將 ta 們隔離於世界互聯網之外。

資訊顯示,現在穩坐中國互聯網第一把交椅的位元組跳動員工人數已超 10 萬人,其中超過 20%的員工為審核員,這一比例在以年輕人為目標受眾群體的 B 站則超過了 27%。

與龐大的審核員群體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數據顯示,2024 年中國互聯網普及率達到了 76.4%,線民規模達則為 10.92 億,是全球線民數量最多的國家,占全球線民總數的 19%,但中文網頁的數量在過去 10 年卻下降了 70%,中文網站的數量在過去 5 年間下降了 30%。

而當以百度、微博、微信、抖音為主的現存中文互聯網平臺在瓜分了數億中國線民的互聯網時間的同時,也因為嚴格的內容審查,線民被圈定在了“中國特供”的互聯網資訊圍牆內。

對於這種現狀,作為國家意志的最終執行端,互聯網審核員“功不可沒”。

陳立佳(化名)出生於 1997 年,2020 年成為了中國大陸某知名互聯網企業的內容審核員,該企業經營著中國最大的搜索引擎網站。該互聯網公司的創始人更是曾公開表示,公司用戶規模已突破 10 億。而這 10 億用戶所有的資訊搜索、內容發佈都需要經過陳立佳所在的龐大的審核團隊的審核,其中涉政審核是該公司在內容審核層面優先順序最高的版塊。

對於成為審核員的初衷,陳立佳非常坦承,他說純粹就是為了掙錢吃飯。但自出生起,包括陳立佳在內的審核員群體便一直囿於牆內的世界,成為審核員後的他們又該如何評判什麼樣的資訊“不可告人”?

“公司會定期舉行培訓,告訴我們哪些資訊必須要審核掉,但從不告訴我們理由,我們就是被工具化的一群人”,陳立佳說。

正因為非常清楚自己的“工具人”定位,審核員的工作在陳立佳看來無關正義,僅事關生存。這直接反應了在經濟下行、愈發內卷的社會環境中,Z 世代審核員手起刀落,對於政治不正確的互聯網資訊直接刪帖封號背後的真實人生感受。

審核員需要做哪些工作?

Q:在你所供職的互聯網公司,審核員主要做哪些審核工作?

A:主要就是圖文審核,內容主要包括三個版塊,政治安全、暴力、涉黃,除此之外,還要審核賭博、毒品、非法廣告這些零零散散的內容。

Q:非法廣告主要是指哪些內容?

A:主要是審查掉和那些和公司沒有合作的廣告,依靠廣告賺錢,是公司的營收來源之一,不打擊這些廣告,公司就沒法賺錢,所以審核員都會收到公司下發的白名單,不在名單上的廣告都要審核掉。

Q:這些需要進行審核的內容中,哪個版塊優先順序最高?

A:肯定是政治安全。

Q:涉政的審核標準是什麼樣的?比方說哪些內容可以過審哪些內容無法過審?

A:標準其實和國內的新聞報導一樣,哪些內容不能報導,哪些內容在我們這兒就不能過審。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涉及高級政治官員及其家屬的內容、涉及共產黨黑歷史的內容,我們都是要必須刪除掉的。還有每年六四的時候,關於六四的資訊每年都有人發,我們都要審核掉,甚至臨近 6 月 4 號的時候,我們都得加班加點的搞。

Q:所以像六四、十一國慶日這些特殊的時間節點,作為審核員,你們也要格外謹慎對嗎?

A:當然!因為只要到這種時間節點,總會有人莫名其妙的想要加深大眾的記憶,時間點一臨近,就喜歡發一些東西。在我們看來,六四都成為一個民間節日了。在這種特殊的時間節點,審核規則和審核策略都會臨時更改,平時的話是先發後審,敏感時期則是先審後發。

Q:除了從先發後審變更為先審後發外,還有其他的策略或者規則方面的調整嗎?

A:這些從來沒有人跟我們明確的說過,審核員只是執行層。我在公司這幾年,他們(公司的正式員工)從來沒讓我接觸過他們的審核策略,他們怎麼說我們就只能怎麼做。

Q:那執行層面有變化嗎?

A:就是更嚴格和緊張了。大家那時候都得加班,還得倒班上大夜班。

Q:公司會明確地告訴你們哪些東西必須要刪掉嗎?

A:不會明確說,只是虛晃一槍似的給演示一下,讓我們把好關,要求這些東西不能露出,並不會明確的告訴我們這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

Q:這種狀態會持續多久?也就是說平臺對特殊時間節點的關注會持續多久?

A:我沒有許可權,這個只有領導才知道。審核員沒有決策權,我們只能刪內容和封帳號,其他的都做不了。

Q:封帳號的許可權是在你手裏嗎?

A:嚴格來說是在兩個人手裏,我和一線審核員。

Q:你現在的職責是什麼?

A:進行質檢,並做最後的決定。

Q:封帳號需要走什麼樣的流程?

A:不需要流程。只要我覺得他(帳號)發的東西有問題,我就可以直接封了,然後把被封帳號的名單給他們(公司正式員工)就行了。

Q:只給帳號名單嗎?沒有進一步的審核或者評議之類的流程需要走嗎?

A:沒有,封號其實很簡單,但有時候需要附上封號的理由,比方說哪些是涉六四的,不過是永封還是有期限的封,我都是有許可權直接說了算的。

Q:那解封帳號需要走什麼樣的流程和需要提供哪些資料?

A:這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從不給人解封。

Q:對審核員的工作,感覺你是非常坦然的,你不會認為這種行為是在作惡嗎?

A:你可以這麼說,沒關係的,對這些東西我沒有那麼大的道德負擔。人活在世上,道德負擔之類的東西不能太重,對我來說,生存是第一要務,沒有什麼比我的自我生存更重要。我不端這碗飯的話,我活不下去。而當我活不下去的時候,又有誰會在乎。

Q:方便透露一下你做審核員的工資嗎?

A:一開始的時候是 4300,扣掉稅收的話到手在 4000 左右。待了一年多後,漲到了 6800,扣掉五險一金,還剩 6000 塊錢。

Q:漲工資是因為你工作能力強才漲的嗎?

A:不是,那一次所有人都漲了。

Q:你們辦公地點在哪里?和正式員工一樣在公司的總部大樓嗎?

A:沒有。在公司眼裏,我們什麼都算不上,就是純粹的打手和工具,所以辦公室一直在不停的搬搬搬搬。從西直門搬到昌平,後來又從昌平搬到瞭望京。我們就是不停的被公司四處趕,所以我對現在的公司很失望,對他們也沒啥信心了。

Q:為什麼會連個固定的工位都沒有?

A:因為我們是外包,當時和我簽工作合同的是一家科技公司,並不是這家互聯網公司。

Q:作為外包,你們每天需要工作多長時間?

A:一開始說好每天就是工作 8 個小時,但並沒有說工作量是多少,但後來我發現,工作量是不定的,幹不完就得加班,還沒加班費拿。所以後來工作量越來越大的時候,我就開始摸魚了。

Q:摸魚狀態下,你會把槍口抬高一寸嗎?比方說當有些帳號“罪不至死”的時候,你會不會把槍口抬高一下,選擇不封,放他一馬?當時有沒有這種想法?

A:沒有。我當時就是想把這份工作幹好,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這是我真正的想法。

Q:好好表現把工作幹好之後,可以獲得升職的機會嗎?

A:結論證明不能升職,所以現在我覺得能很好的拿到工資就很滿足了。

Q:所以你的目的只是單純的想更好的拿到工資?

A:是的。我從始至終都沒有負罪感,因為我做的就是這個工作。既然做了,我就得把它做好。所謂的槍口抬高一寸,這個東西首先是沒有普遍性的,這也是我質疑它的地方。另外我覺得這句話是知識份子自己想像出來的,現實中真會有這樣的事情嗎?

“槍口抬高一寸”這句話最早的出處應該是關於柏林牆倒塌的事件吧?士兵整天被教官這樣訓那樣訓,在那樣的環境下,他們的道德意識早就被消磨完了,怎麼可能會發生把槍口抬高一寸的事情。而且士兵一旦悄悄的把槍口抬高了,這種行為如果被長官看見的話,他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對於他的下場,又有多少人會在乎?

龐大系統的螺絲釘

Q:所以在你看來,對於單一的個體的而言,從眾是更優的選擇,否則便會付出慘重的代價,而且代價是由其獨自承擔的?

A:對的,所以我覺得指望群體中的個人去做出改變,然後引發連鎖反應,就是一種美好的想像,根本不現實。所以我要再次強調,我真的沒有負罪感這種東西。

Q:在審核員的崗位上,你都做過哪些職位?

A:一開始做一線審核,後來做質檢,就是我上邊提到的。質檢的主要工作就是看看一線審核員有沒有漏什麼東西,有漏的話我需要再補刀。說白了,就是審核的第二道門,查漏補缺,以防萬一。

Q:這算是升職嗎?

A:算是,但是工資沒變。其實當時我的職位調整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公司的審核部門一開始在北京,後來搬到外地去了,北京這邊只留下了少部分人做二線審核,恰好我留下來了。

Q:其他人是被裁掉了嗎?有沒有補償?

A:對,直接被裁。外包沒有補償,什麼都沒有,讓你走就得走。

Q:你當時所在的審核部門總共有多少人?

A:具體人數我不知道,因為我們都是被“打散”的,我們也不被公司允許和其他同事有過多的溝通,但我待的那間屋子裏有幾十個人。

Q:工作量會不會很大?

A:其實還好,嚴格來說 AI 會進行第一輪的審核。然後一線審核員每天需要審核一萬多條內容,質檢的話每天最少需要看 4-5 萬條,因為相對簡單,畢竟別人都過了一手了。其實一開始給我規定的是每天必須看 6-7 萬條,但我實在看不完。

Q:每天看這麼多內容,你們有出現過失誤嗎?

A:有,我在做質檢的時候,一線審核員有漏過內容,但我過第二遍的時候也沒發現,我為此自責了很長一段時間。

Q:漏了什麼內容,方便透露嗎?另外那次有受到來自公司或領導的懲罰嗎?

A:是關於國家高級領導人的,但並不是罵人的,只是單純提了下名字而已,風險沒有那麼大,所以那條內容其實不算是負面的,我們領導後來也就沒說啥,就那麼過去了。雖然公司在招人宣講的時候,明確提出過漏掉內容的話,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直接走人。但我後來發現,只要漏得不是太凶,就沒事,是人總會有漏,畢竟我們不是機器,領導也理解,所以最後會不會因為失誤讓員工走人,還是會綜合他平時的整體表現的。

Q:機器也會漏,比如這個失誤,AI 都沒識別出來。

A:其實對審核來說,AI 的結果只能做參考。另外我想補充的一點是,在人工介入前的 AI 究竟攔下了多少東西,我們並不知道。相當於這個工作被分割得非常厲害,作為其中的一個環節,我根本不知道其他的環節都在做什麼,都發生了什麼。

Q:所以你相當於就是其中一顆螺絲釘,你認可這種說法嗎?

A:沒什麼不認可的。但最開始我其實是有自己的想法和私心的,我想把這份工作作為跳板,爭取可以進入到公司的策略部門,我想知道他們的策略到底是什麼樣的,而不是一直被動的執行,但是一直沒有機會。

Q:為什麼一直沒機會?你有做過嘗試嗎?

A:審核團隊有很多比我能力還強的人,連他們都沒能進去。我覺得這就是公司給我們畫的餅,一直說我們有從外包員工轉為正式員工的機會,但到現在一個都沒實現。

Q:但是你還是選擇留在了這家公司。

A:因為無法轉正,我其實是想離開的,中間去投了位元組跳動和小紅書的審核員崗位,但最後都沒去成。其實我的業務面試一點問題都沒有,最後都是被 HR 給卡住的,位元組的 HR 嫌我在現在公司工作的時間短。所以沒辦法我就繼續留下了。

Q:這種長期的審核或者與所謂“負面”資訊為伍的工作,有給你的心理或精神健康帶來困擾嗎?

A:沒有。如果你是指政治性抑鬱的話,也沒有。說實話,我工作期間唯一的壓力來源是,出了錯怎麼辦?我非常害怕自己在工作中會出錯,也就是害怕沒審核掉那些不好的內容。而且據我觀察,我周邊的同事也都沒有那些負面情緒。大家對政治話題毫不關心的,因為這些話題跟我們的生活又不貼近,甚至我有同事無比熱愛毛主席,在有些人看來,他們是在幫著國家平亂、在消除社會的不穩定因素。從這個角度看的話,我們怎麼可能會有政治性的抑鬱和焦慮。

Q:所以你們是可以從工作中發現價值的。

A:其實我很早之前就不喜歡共產黨。但是即使再不喜歡,我該怎樣生活還是得繼續怎樣生活。舉個例子,我很喜歡臺灣,但我從來沒在那個國家呆過,所有的美好都是想像中的,我從來沒有實際得到過,所以對我來說,遙遠的暢想和我實際的生活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Q:你出過國嗎?

A:沒有,哪都沒去過,但我想著今年下半年辦下護照和港澳通行證,我很想出去看看外邊的世界。

Q:那你有沒有想過離開現在公司,去嘗試一下其他工作?

A:其他工作我做不來啊。

Q:無意冒犯,這個“做不來”是因為你自己對其他工作沒有興趣,還是指你個人的能力有問題,以致於駕馭不了其他工作?

A:我覺得兩者都有。

如何更好的成為一名審核員

Q:方便透露一下你的教育背景嗎?

A:我畢業於一所民辦本科大學,但其實我高考的分數是可以去到一所公辦的本科大學的,無奈高考志願沒報好,就被擠到了民辦學院。另外,我一直想學歷史,陰差陽錯,最後學了法律。但我對法律沒有任何興趣,學這個專業真的是被逼無奈,當時太小,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學什麼,所以就只能硬著頭皮去學了四年法律。

Q:你通過司法考試了嗎?

A:沒有,我根本沒參加法考,兩個原因,一是對自己沒有信心,二是不太想考。

Q:為什麼不想考?

A:我從來沒敢跟任何人講過這個原因,我讀大學的時候正好發生了“709”律師大抓捕事件,讓我對這個行業產生了一絲畏懼。但在法律課程裏,我恰恰對民商法之類可以賺錢且安全的方向沒有興趣,我更感興趣的是憲法、刑法和行政法,我很喜歡和政治相關的一切話題。

Q:你為什麼會對政治這麼感興趣?

A:耳濡目染吧。小時候經常聽我爺爺罵共產黨,初中和高中的時候我偷偷看了很多“禁書”,上大學後,又學會了翻牆去外網看新聞,對政治話題就越來越感興趣了。

Q:那你後來找到工作和政治的契合點了嗎?

A:所以大學畢業後我就去考公務員了。報考的是政府辦公廳和黨政辦公廳的職位,但是兜兜轉轉了兩年都沒考上。之後我非常迷茫,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在職業方面也沒有明確的規劃。但當時覺得自己年輕,能找到什麼工作就幹什麼工作了。所以在成為涉政審核員之前,我在四五個不同的行業待過,但都是蜻蜓點水,很快就不幹了。

Q:你都做過什麼樣的工作?

A:公務員考試失敗後,我就追隨孫中山當年的腳步去了廣州,第一份工作是做知識產權代理,然後很快離開去一家教育機構待了一段時間,還在物業公司工作過,然後我還在順豐待過半年,漂了兩年多後加入了現在的公司。

Q:在這家公司的審核工作是你到現在為主,做的時間最長的一份工作嗎?

A:是的。

Q:你勝任了這份工作,在你看來,成為一名合格的審核員需要具備哪些核心技能?也就是說相較其他工作,你能勝任這份工作的核心競爭力是什麼?

A:因為涉政審核是互聯網內容審核的主要部分,我覺得我對政治話題瞭解的比一般人都多,因為我一直對政治感興趣,所以我自然而然的就知道了很多同齡人不知道的政治事件。相比之下,遊戲審核和廣告審核我都做不了,因為我不喜歡玩遊戲,對遊戲也不懂,這樣就沒辦法做到靈活的執行審核規則,機械似的執行的話,很容易出錯。廣告審核我也去面試過,但根本沒通過,因為面試提的問題我都不懂。

Q:涉政審核的面試主要考什麼內容?

A:會提問一些政治敏感資訊,然後問我會如何處理,我對這些可謂輕車熟路,甚至我知道的比考官都多。比如六四事件,稍微培訓一下,大家就都知道了,但是像“天安門子彈孔”這種詞,除了我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就是是否有足夠能力從事這個工作的區別。另外,更重要的是對這些事件的衍生辭彙也要熟悉,因為很多人會變著法的通過諧音字或者符號之類的進行變相的輸出,比如“廣場衛士”這個詞就是六四事件的衍生表達,我一眼就能識別出來,一個好的審核員必須要有這樣的政治敏感度。

Q:那“解放軍”一詞可以提嗎?

A:敏感節點時期,提都不能提。甚至歌頌政府、歌頌解放軍平亂的也不行。這種審核的重點不在於規訓大眾如何對事件進行表達和評價,不管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都不重要,重點是要通過審核去刪除所有資訊,然後讓大家徹底的遺忘這件事。

Q:培訓還會提到其他的哪些內容呢?

A:天安門子彈孔這個,不需要培訓,我自己早就知道,甚至我領導都是在我跟他普及後才懂,我是真的在用心做這份工作的。

Q:所以會翻牆、懂政治的人是可以比不會和不懂的人更好的進行涉政審核的。

A:當然,所以我能比其他人更快的升去做質檢。

Q:在現在的公司你參加過多少次培訓?

A:大概 7 次。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關於新疆的勞動集中營的培訓,但這種培訓都非常水,不能指望從中可以看到什麼東西,公司的意思是,你們只要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就行了,但是具體的、詳細的內容和一些細節不需要記,甚至忘掉也可以。我相信,公司更希望大家看完就忘掉。

Q:不會告訴你們這件事為什麼政治敏感嗎?你們會追問或好奇嗎?

A:公司不需要我們知道的太詳細,其實在第一關通過關鍵字設置和抓取,AI 已經遮罩掉了很多內容了,這些內容可能會很詳細,但包括我們這些審核員在內的人都看不到。我是不會追問的,因為我早就有所瞭解,不了解的東西我自己會翻牆去外網查看。懂得多了,有時候在人工審核環節,我也會發現一些關鍵字,然後我會上報領導,之後這些關鍵字也會被添加到電腦程式中,再之後 AI 就會進行自動審核和遮罩了。

Q:你都上報過哪些關鍵字?

A:比方說蛋孔,就是雞蛋的蛋,旦炒飯,撒旦的旦,等等,還有“新”“疆”兩個字和各種諧音字的組合,非常多,但都很瑣碎。

Q:關於新疆勞動集中營的培訓是怎麼展開的?

A:就是給我們放了一個紀錄片,看完就完事了,什麼都沒說。因為公司的目的不是為了讓我們知道真相,而是為了讓我們刪東西。用意不一樣,所以行為方式不一樣。也就是說他們希望作為螺絲釘的審核員知道這件事是敏感的,相關辭彙出現了我們直接刪了就行了,他們並不關心我們的感受和想法。

Q:所以你們只需要知道新疆、集中營是敏感詞,然後做到看到後直接刪除就行。

A:不,集中營這個詞不是敏感詞,和新疆組合到一起才是敏感詞。這就是為什麼需要人工審核,因為機器和人最大的區別是,機器只能審核那種很明顯的東西,但是人能審核很隱晦的東西。舉個例子,我和領導之前曾有過一次爭執,當時爭執的內容是“蔣介石在重慶時為什麼沒有刺殺毛澤東”,這句話我覺得很正常,但是我們領導要求刪,爭了半天後我還是刪了,但是當下並不理解,後來想明白了,毛澤東是偉人,怎麼能刺殺他呢,從國家的視角看,那句話明顯政治不正確。所以作為不同於機器人的鮮活的人,我們要能更好的思考曲中意才行。

Q:你們還培訓過哪些內容?

A:邪教培訓,比方說東方閃電什麼的,但也就是放個 PPT,不允許拍照,放完後公司很快就又收走了。公司所有的培訓都是這麼鬼鬼祟祟的,給我的感覺就是,為了更好的開展工作,他們必須要讓我們知道這件事,但同時卻又害怕我們知道,巴不得我們執行完指令後就忘掉,就很擰巴。

Q:那邪教方面的內容你之前有接觸過嗎?

A:這個之前還真不知道,但正因為不知道、不了解,所以刪帖的時候我沒有任何負罪感,甚至包括刪六四的東西,我也沒有負罪感,因為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太遙遠了。

負罪感與道德感

Q:所以還是會有東西能讓你產生負罪感的?

A:是的。比方說新冠肺炎還有鄭州大水,還有包括一個叫江雪的人寫的《長安十日》,刪這些我真的有負罪感。但是這些是很明顯的東西,我不刪別人也會刪掉,這些東西太張揚了,我想放都放不了。

Q:你有“負罪感”的表現是什麼?

A:就是不想幹這行了,但周邊的人會開導我說,我不刪也會有其他人刪,而且朋友們還會反問我,問我不幹這個還能幹啥?大家都知道生存最重要,道德這東西是在生存獲得保障後才能存在的。

但即使這樣,2021 年對我來說真的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一年,西安的事和鄭州大水的事都發生在那一年,那時候我的負罪感達到了頂峰,我那會兒非常想離開這家公司,再也不幹政治審核了,但是我一直沒有找到好的機會。所以後來涉政審核對我來說是一件比較矛盾的事,一方面我幹起來確實輕車熟路,能讓我吃飽飯,但另一方面確實……很痛苦。尤其是當我自己親身經歷了這個時代,我的負罪感就會更加強烈。

Q:負罪感會讓你有政治性抑鬱嗎?

A:我更多的是感覺良心受譴責。我很不喜歡政治性抑鬱這個詞,我之前很少聽說這個詞。我更願意用“良心”這個詞來表達,這個詞比政治性抑鬱能更好的展露我的心境。

Q:良心受到譴責後,在現實生活中你對此的反應是什麼?

A:就變得很愛跟朋友聊天。

Q:你是希望可以從朋友的言語中獲得你能夠繼續從事這份工作所需要的外界支持嗎?或者說是他人對這份工作“正當性”的一種認可?

A:不能說沒有,但我沒有這麼明確的想法。

Q:那你找朋友聊天的初衷是什麼?

A:就是想吐槽,想找一個同道中人,當然我也想問問他有沒有什麼其他路可以走。畢竟這條路(審核員)終究不是長久之道。

Q:在你看來,什麼才是長久之道?

A:我一直想把這份工作作為跳板,可以讓我跳去做公務員裏幕僚類的工作的一個跳板。我選擇加入輿情監測公司,就是想構建自己在解決輿情風險方面的能力,也就是解決危機和風險的能力,然後去到一個好的平臺,但機會可遇而不可求。我一直想去的其實是像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這樣的機構,可以給高官做幕僚,告訴他們怎麼解決風險的東西,這是我最想做的工作。

Q:但是這樣的工作需要良好的學歷背景和個人綜合能力。

A:我確實沒有很好的學歷背景,所以我才想通過進入輿情監測公司,通過做涉政審查,甚至通過把涉政審查做得很好,掌握了一定的能力後,可以更好的被人看到,這是我的個人嚮往。

Q:所以在你掌握了涉政審查的技能後,你覺得自己的個人能力提升了嗎?

A:並沒有質的提升,只能說是一些量的或者說是自己以為的提升。

Q:你以為自己有了哪些提升?

A:就是我覺得我看到了很多消息,然後我覺得我可以用另外一種方法去解決,但我站的角度始終是平民的角度,我沒有站在高官的角度去考慮問題,這是幕僚最大的問題。這也是我覺得我成為幕僚最大的難點,因為站的高度不一樣。

Q:但是你有沒有想到,你做審核也並不是站在平民甚至你自己的角度,而是一直站在管控者的角度。

A:對,但這個角度也只是滅火的角度之一,就是說通過滅火就可以把事情給平息掉。但我的立場也不完全是管控者的角度,因為除執行外,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的策略是怎麼設置的,也不知道策略制定者跟政府新聞辦公室是怎麼溝通的。這些都嚴重限制了我的成長。而且這些會議我都無法參加,我只能猜想他們是怎麼和領導溝通的。我之前真的覺得我審核做的很好後,可以獲得進一步提升的機會,以實現自己個人價值的升值,但後來我發現我連正式員工都成為不了。

Q:那你會覺得自己悲情嗎?以及如果讓你跳出來的話,以旁觀者的視角,你會怎麼評價審核員這一職業?

A:確實很可悲。跳出來評價這一群體的話,我只能說這是一群為了吃飯、為了生存的人。真的就是簡單的為了吃飯而已,沒有太複雜的其他東西。對於所謂的“正義”與否的問題,真的沒有人會深究,飯都吃不上了,還有什麼正義不正義的。可以說這是底層人的無奈也好、悲哀也好,因為對底層人來說,哪有那麼多選擇權。

所以我從來不認可對這份工作的道德批判,道德批判不應該嫁接給那些中產嗎?為什麼要甩給底層人民?我現在反倒想問一下,審核員的職位是誰設計的?我們就是打工而已,這絕對不是這份工作的問題,而是設置這個工作的人的問題。所以應該把矛頭對準問題的源頭,而不是我們這些執行的人,畢竟螺絲釘是取之不盡的,沒有我們,還會有其他人。

我覺得有句話說的挺好的,什麼樣的權利、什麼樣的地位,決定了該承擔什麼樣的責任,不能把過多的社會責任轉嫁給普通人,普通人生存已經很艱難了,可承擔不起那麼多的期望。

Q:所以你覺得這個問題的源頭有解決的辦法嗎?

A:沒有。而且社會上那麼多人需要吃飯,真的不讓人再幹這份工作了,這些人該怎麼活呢?雖然很多人會說,這就是份工作而已,可是沒有了這份工作,你能給我另外一份工作嗎?你們給得了麼?所以不解決也有不解決的好處。畢竟只有解決了吃飯問題才能進一步解決道德問題,否則連吃飯問題都解決不了的話,我們會生生變為野獸。

所以我真的很討厭一些專家和學者,他們根本不了解底層人的生活,我是真正的底層人士。雖然不是絕對的底層,因為我畢竟也是在辦公室裏呆著,但我也不是中層,我就是中不中、低不低的那種,不過按照生活標準來說的話,我絕對是底層,我們的生存真的是非常難的。我要吃飯,這是我的第一目標,我哪有那麼多的道德感去考慮雜七雜八的東西。

Q: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A:我現在有一種永無出頭之日的感覺。就是不管我怎麼努力都出不了頭,我就是個螺絲釘,我在一個龐大的系統裏毫不起眼,我對系統沒有任何影響力,我也沒有個人成就感。我的偶像一直是國父,我很害怕我終其一生都無法向他邁進一步。

Q:為什麼會喜歡他?

A:他膽大敢為,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就是由他結束的。其實我真的不喜歡共產黨,我爺爺的弟弟在 1949 年加入了國民黨,我們家祖上是地主非常有錢,但因為我爺爺弟弟的緣故,49 年之後,我們家被整的非常慘。這是我爺爺經常在家偷偷罵共產黨的原因,也是我的仇恨基因的來源。

Q:那你為什麼還要考公務員?

A:我覺得槍口抬高一寸的指令只有將軍才能下達,我要成為將軍的話,現在只有考公務員這一條路可以走。但其實我高中的時候偷偷立下過志願,我這一生絕對不參軍、不入黨、不加入政府,我當時還希望去臺灣加入國軍,但當時根本實現不了。而且長大後我發現了之前想法的荒誕,所以才有了考公務員的想法。我覺得我只有考上公務員才能發揮影響力、才能改變一些東西。

Q:以後還會繼續考公務員嗎?

A:現在公務員考試太卷了,我也不擅長考試,以我的能力我只能報考鄉鎮的職位,可這些地方現在又發不出工資,我考那做什麼呢?所以,我也特別想找人告訴我,我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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