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父母還債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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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年輕人正在艱難地償還由父母欠下的債務。在父債子還的觀念下,一些父母因經商理財失敗甚至是炒股、賭博形成的債務,在他們年齡變大償債能力下降後,被轉移到了剛剛進入社會的子女身上。親情關係,成了家人之間財務剝削的臍帶。
從父母身上繼承的負債,成了年輕人們難以脫身的人生漩渦。
替父還債
酒席結束回到家,已是晚上九點。
這場春節期間的酒席,劉芹和父親喫得跌宕。酒席上,醉漢當衆跟劉芹討要欠款:“你爸欠我5000塊,兩年沒還。”
席上人很多,醉漢藉着酒勁對爸爸指手畫腳,“這樣的老闆誰不能當”。5000元是劉芹父親拖欠那位醉酒工人的工程工資。劉芹知道,這些年下來,父親拖欠的工資不止這一筆,被當衆討要工資,這也不是頭一次。
回到家,劉芹讓父親把賬本找出來。父親從屋裏翻出了一本薄薄的發黃筆記本。因爲經常翻閱,本子比正常情況顯得更爲老舊。某某來了幾天,一天拉了多少車沙子,開了幾個小時挖掘機,欠薪資數額多少——本子裏一條條記錄着每一位工人未被償還的勞動和薪資。
父親覈算好一位工人的工錢,劉芹就把這筆錢轉到父親的賬戶。父親轉給工人,然後從賬本上劃掉這一項,一筆欠款就算結清了。
一筆一筆,數目一點點累積到20萬,很快超過20萬,再到逼近30萬,賬還沒還完。劉芹的情緒漸漸失控,“你不是說20萬嗎?到底多少?”對最後的那個數字,她感到恐懼又無助,5個小時後,四十多筆欠了三、四年的賬終於還清,總數40多萬。
圖 | 劉芹的爸爸在手機上一筆筆轉賬還款
對劉芹父親來說,想給工人結工程款並非一件容易的事。在劉芹的印象中,父親自5年前開始做包工頭,每年過年都要去大老闆家裏拜訪、要錢。運氣好的時候,20萬的錢款,靠父親軟磨硬泡,能要回3、4萬元。有時候工人們也來家裏要賬,僧多粥少,父親要回來的這點錢根本不夠發。
每年大年三十前兩天,往往都會有父親的工人來家裏喫住,等着發錢。有時會有人爭吵、拉扯,更多的時候,工人們就坐在那裏,穿着開裂的舊皮衣和破洞的布鞋,屋子裏的氣氛壓得很低。
劉芹26歲,這位從雲南保山的村裏走出來的姑娘,如今靠直播帶貨賺錢。有時,債主會找到她的直播間裏,討要她父親欠下的債務。“欠我的8000塊錢爲什麼不還?”這種評論讓劉芹恐懼。對她來說,欠錢不還是大污點,而某種程度上說,父親的欠債,約定俗成的也是她需要償還的欠債。
劉芹知道工人不容易,剛開始,她心疼工人們,用自己的存款墊付,以爲等上面的款結下來就好,後來她就知道了,“上面的”很少履約付錢,她墊付的錢,基本有去無回。
每一次,當工人們堵在家裏要賬、債主來直播間討債,劉芹都感到痛苦。劉芹不想一直做欠債人的女兒,這些年,欠債的恥辱和愧疚她都連帶着承受了。醉漢的當衆指責壓垮了劉芹,她決心了結此事,即使存款有去無回,也要擺脫身上難以憑空推倒的羞愧。
我國現行的法律中,不要求子女對父母負債的清償責任,但是在中國民間,“父債子還”的觀念仍有廣泛基礎。2005發佈的一份名爲《當代中國民衆繼承習慣調查實證研究》顯示,接受訪問的民衆中,認可“父債子還”的人約佔一半。《當代中國分家析產習慣法》中,作者提到,農村地區仍堅持“父債子還”原則,走訪過程中,有村民告訴作者“只要是父母在外所欠債務,不論這些債務是用於何種開銷,也不論兒子是否分得財產,兒子都負有償還的義務。”在村民眼裏,兒女不替父母清償債務是“不道德”的。
爲父親還債的40萬,是劉芹每天馬不停蹄寫劇本、拍視頻、剪輯、直播,忙到凌晨睡覺,一點點攢下來的。爲了賺這些錢,她聲帶受損,去年還動了一場手術緩解苦楚。儘管有心理準備,40多萬元一下子消耗殆盡,劉芹還是崩潰大哭,她把手裏用來轉錢的U盾砸到地上,踢翻椅子,還掃落了桌上的東西發泄內心的委屈。
“憑什麼要是我?”早年父母離婚,劉芹由爺爺奶奶帶大。在她的印象中,父親沒給過錢,也沒陪伴她成長,但父親欠的錢和人情債她仍要一併負擔,一時間,她委屈不已。
冷靜下來之後,劉芹要求父親再也不能碰工程。她承諾每個月給父親5000塊錢,幫他買豆種、肥料和養牛用的飼料,讓父親在家中安心養牛、種豆,安分過生活。
以前,村裏的人都知道劉芹的父親掙不到錢,連帶着劉芹也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現在她幫父親還了債,又出錢整修了家裏的房子,帶着爺爺奶奶四處旅遊,三亞、大理、西川版納、北京,今年出了國門到了土耳其。村裏人開始誇她,“劉芹有孝心、有能力,劉芹爸爸命好啊。”
圖 | 劉芹帶着爺爺奶奶去了北京旅遊
央行2019年的調查數據顯示,有一半以上的中國城鎮居民家庭有負債,其中,接近一半的家庭負債30萬元以上。當家庭中的長者從壯年步入老年,經濟收入流失,這些家庭之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逐漸從父母處接過了償還家庭債務的負累。
接手父親的債務那年,研君24歲。那是2021年3月,他剛入職新單位,一家中部省份的大型國企,月薪從3千元漲到了7千元,準備全身心投入那份畢業後最體面的工作。
入職幾天後,他接到了父親的電話。父親讓研君回家幫忙,輕描淡寫地讓兒子回家“弄個過橋資金”,去銀行貸款20萬,幫他度過難關。研君沒多問,週末回家辦了手續,此後,就背上了一年期借款,和每月的利息。
一年後,就需要還清這筆借款。研君父親承諾,收到外面的欠款,就能還上。結果1年之後,借款到期,父親推脫說賬收不回來。後來研君才知道,父親炒股虧了500萬,家裏投資的生意運轉不過來,又欠了300萬元債。爲了還清這些債,父親變賣了家裏兩棟樓裏的一棟,還賣了奔馳車,卻難以填上巨大的窟窿。
研君沒有存款。接到幾個銀行的催債電話後,他自覺沒辦法了,向親戚借了18萬元還上了逾期的借款,又在另一個銀行貸款了17萬元還給親戚。這一次,他每季要還3500元利息,本金3年後一次還清。
被父輩債務盤剝的生活
接手父親的債務,陡然轉變了研君人生的走向。
本讓他欣喜的薪資一下變得杯水車薪,每月光還利息,就得耗掉他部分月薪。他向領導申請漲薪,倒是沒有被拒絕。領導把他派去了條件艱苦的大西北工作,以此爲交換,把他的薪資漲到了12000元每月。
在大西北,條件算得上艱苦。項目地處偏遠,舉目只有無邊的黃土和幾間低矮的平房,冬天零下十幾度,屋子裏沒有暖氣,晚上蓋兩牀被子,他被凍醒好幾次。研君一個人負責三個項目,帶着團隊在全國的建設工程大賽上拿了一等獎,業績出色,但那時,公司好幾個月發不出工資了。研君感到無力,夜晚他在工地的集裝箱輾轉反側,知道土木行業不行了,再怎麼幹也還不上錢。
2023年8月,研君辭了職,跟當時的女朋友分了手。“你欠5、6萬還好,幾十萬、上百萬,你一個年輕人,怎麼翻身?就算人家女娃是個好女娃,她不在乎這些東西,但是你男生應該成熟一點。”
沒有收入,每個月的利息準時從存款中被扣除。研君想過破罐子破摔,當個揹債人,“去借一筆把家裏錢還完了,我自己跑外國去。”
圖 | 爲了漲薪,研君接受了駐地大西北的外派
父母的債務,輕易地剝奪了單韻生活裏一些重要的東西。包括穩定的生活、快樂和健康。
2022年,單韻18歲,在昆明一所大學念預科班。她來自一個商人家庭,父母原本做沙發墊生意。受大環境影響,2020年前後,父母的生意陷入危機,家裏原有的資產一點點被賣掉、抵押,房子、車子、倉庫等被掏空殆盡。單韻眼見着父親不再是“單老闆”、每天都要參加飯局,而是成了一名搬家公司的司機,同樣因爲債務,母親經營的門鋪被法院收走,失去營生後四處求職無果。
那時候,單韻家的每個人,精神狀態都有些失控。單韻的父親,每幾天就要參加網上開庭。庭外,債主們發來的法院傳票他一張接着一張地收,催債電話一個接着一個。焦灼催動下,單韻的父親沒日沒夜地抽菸。晚飯時他喝酒,醉酒後就跟單韻母親吵架,激動處兩人砸家裏的物件泄憤。這個家不知不覺混亂得不成樣子,就像不知道什麼時候,家中的地板因父親的焦慮佈滿菸頭,一地骯髒。
學校限制出入,單韻只能從學校給家人打電話,挨個安撫父親、母親,以及還和父母一同生活的弟弟。掛了電話,她避開人羣,跑到無人處大叫、撞牆發泄無處可去的怒氣和無法解答的因果。最極端的時候,她想過把家人、催債人和自己挨個捅死,讓一切恢復平靜。
對她而言,罹患嚴重的抑鬱症是必然的結果。精神上的痛苦難以用語言描述,直接反映在軀體,她總會突然流淚、身體發麻、發抖,難以呼吸。
爲了緩解父母債務帶來的痛苦,單韻想過休學去做刷單的活兒掙錢,替父母還債,在學校輔導員的勸說下作罷。在焦慮支配下,她上網查詢法律資料,林林總總,有一條告訴她:父母的債務,子女不必負擔超出父母遺產數額範圍的部分。另一面,父母未如她想象那般,呵護她不受債務的牽連,反而還曾用她的身份證壓貨,還曾想過借用她的身份信息貸款。
對她來說,父母不是避風的港灣,而是最大的風雨。
單韻讀大學第一學期,靠着親戚給的3000元度過,一天只喫一頓飯。後來,她一人做三份兼職,佔用了幾乎所有的課餘時間。父母的債務,她也一起分擔。賺來的一部分錢最終一部分去往了父母債主的戶頭——有時候父母向她要錢,口吻很急,說一些“這邊的錢收不回來,那邊又要結款了,你那裏有沒有錢給我?”之類的話,一次要走幾千塊,沒有還過。很長一段時間內,她失望於父母的自私,又恐懼於可能降臨的債務,在驚懼焦慮中度日。
扭曲了親情
揹負父輩留下的債務的兒女們,就像試圖逃離漩渦的泳者。反反覆覆,纏鬥難有結果。
不憑藉一些運氣,似乎難以掙脫這種厄運。
過了幾年跟父輩一起還債的日子後,就在沉重的債務讓研君感到“看不到明天的太陽”時,賺錢的機遇戲劇性地降臨了。研君在一個QQ羣裏偶然認識到一位炒幣的老手,抱着試一試的心態跟着他開始炒幣,恰好趕上一波虛擬幣的大好行情,四個月的時間,他用手上的3000塊掙到了100萬。
具體是怎麼做到的?他說“一些金融投機技巧”。請求他再說詳細一點,他只說“不教人炒股、不教人炒幣、不教人投資,是人生三大善事。”
總之,這100萬讓研君感覺人生終於柳暗花明,他拿出70萬一口氣把家裏數年來剩餘的債務還清了。
“你就這點出息?不給你錢你就去死?” 槿茜氣極了。這天中午回孃家喫飯,剛進門,父親就催問她到底答不答應幫他借貸還債。槿茜拒絕後,父親用死亡威脅:“那行吧,隨便吧,反正我也準備好藥了。”
這種話,父親不是第一次說。12年前,槿茜讀高一時,父親突然對母親說,他賭博輸了錢,瞞着家人抵押房子借了銀行20萬元,還不上了。如果不幫忙還錢的話,銀行要來把家裏的房子收走。最後,槿茜媽媽跟兄弟姐妹四處借錢,把銀行的錢還上保住了房子。那一次,父親也是這樣,用去死來逼迫妻子幫他還錢。槿茜還記得,當時父親對母親說:“我不活了,被車撞死算了。”
“一哭二鬧三上吊,被他用到了極致。”槿茜這樣形容。
槿茜生活在對父親的信任隨時會脫軌的忐忑之中。
2023年9月,父親給她打了電話,她不敢接。沒人接電話,父親就一直打,十多次撥號之後,槿茜不安地接起了電話。父親在電話裏對槿茜說,他不想打工了,要白手起家去創業,想跟銀行貸款30萬元,打電話來,是想請她幫忙當聯繫人,去銀行簽字。槿茜沒信,幾天前,槿茜在父親要求下,借給了父親1萬元。父親沒說原因,只說發了工資就還。槿茜看他要得急,給他轉了過去,幾天過去,父親又來了,開口就是這麼一大筆錢,着實奇怪。她讓父親說實話,結果父親說,是欠債了,一共20多萬元。
父親看似通情達理地說:這個不用你出錢,後面有問題也不會找你。
可是,如果只是緊急聯繫人,提供聯繫方式就行了,爲什麼需要本人出面?槿茜留了心眼,上網一查,發現父親說的其實就是擔保,哄騙她簽了字之後,需不需要爲這筆欠款負責,就不是她或者父親能決定的了。
槿茜對父親感到很失望: “我剛結婚,以後還會有孩子,你這樣讓我平白無故背上一筆債,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未來?”
這年槿茜26歲,結婚成家不到半年。直到大學,家裏的欠款才還清,槿茜大學畢業後進入濟南一家醫藥連鎖上市公司做財務,工作很穩定,不久前結了婚,對方很體貼。眼看日子越過越好,現在爸爸又欠了,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槿茜幾乎兩眼一黑。
“那我到12點就要被起訴了,你說怎麼辦吧,我聽你的。”電話裏,父親假用無所謂的語氣催促槿茜做決定。無賴的口氣讓槿茜又急又氣,“你惹的這些事爲什麼是我給你出主意?”
槿茜感到爸爸在用親情綁架她,“他太瞭解我了,知道我心軟,一定會想辦法幫他。”父親總是理直氣壯地找她要錢。“他覺得我幫他是應該的,我是你閨女我就應該幫你。” 槿茜說。
最終,她還是妥協於父親的親情威脅,給父親打了5萬元。對於槿茜這樣的人來說,親情並不可靠,卻像是魔咒一樣束縛她的想法。父女多年,槿茜不忍心看爸爸被追債,盡己所能地幫他。
給父親的5萬元,是她和丈夫共同賬戶的錢。父親要得急,槿茜沒跟丈夫商量。用這筆錢,槿茜心裏有愧。
後來,槿茜跟丈夫坦白,丈夫沒有埋怨,但此後,丈夫不再把工資存進共同賬戶,丈夫說“我怕你把錢都給你爸。你都有前科了,沒法再相信你了。”這讓槿茜在小家裏陷入了被動,丈夫現在的收入和存款她都不清楚。槿茜感到夫妻之間有了隔閡。
回想起來,槿茜對爸爸表達了徹底的失望。“你說你孩子過不過了,人家剛結了婚,你讓我在家裏怎麼呆?你讓人家怎麼想你?他一點都不考慮。”
開始是欺騙,後來是威脅,“就把這種不堪的手段用在自己家人身上。”槿茜覺得自己對爸爸的感情被一點點地消耗掉了,從開始的心疼、着急,想方設法幫他,到後來的責怪、埋怨,現在變成“你愛咋咋,不行你就進去,進去了我們還管管你。”
幾天後爸爸又找槿茜,說同事幫他貸了5萬塊,現在還款期到了,這筆錢不還不行,槿茜怕影響爸爸的工作,還是給了他5000元,這是槿茜一整個月的工資。
很長一段時間,槿茜覺得自責,“我怎麼這麼沒出息,一個月就掙5000塊,我就是能掙1萬塊也好呀。”有時,也忍不住覺得怨,她看電影《你好,李煥英》,看到李煥英說“我的女兒,只要健康快樂就好。”槿茜一下子哭了,“爲什麼我的爸媽從來不說這種話,我也想要開心快樂,我不想承擔那些我不該承受的東西。”
國慶假期,槿茜還在公司加班。每次,在朋友圈刷到別人又去看演唱會了、去哪裏旅遊了,槿茜都忍不住難過,“好羨慕人家有詩和遠方”。這個月5000塊的工資,1000塊是給上高中的弟弟的生活費,2500塊給爸媽交了年度保險,除去自己的喫穿用度,還有雜七雜八的人情往來,根本剩不下多少錢,“存也存,一兩千的,都不夠一趟車票錢。”
槿茜決心不再管爸爸。“實在是管不了,沒這個能力。”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有化名,感謝陳佳儀、李心怡對本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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