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重點高中的心理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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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花春是廣西省崇左市一所重點高中的副校長,也是一名任教多年的英語老師。她觀察到,從2021年開始,學生的心理問題變得越來越突出。
緊迫性是從每年高一新生的心理普測數據體現出來的。2023年,1500名新生入學,就測出100名左右的學生存在不同程度抑鬱。抑鬱的孩子分配到不同的班級,給科任老師和班主任都帶來不小的挑戰。班主任需要時刻警惕學生失蹤、自傷,科任老師也變得小心翼翼。
學校做了很多努力,去防止可能的極端事件,比如釘上了窗戶,在高樓上值守;同時不斷補充心理老師,建立了一整套完整的心理監測機制;取消低年級的月考,減少學生的考試壓力;休學的學生復學時,也會經歷一個學校和家長聯動的過程,幫助學生更平緩地融入學校生活。
但黃花春覺得,這些仍然不夠。崇左是一個邊陲城市,下轄7個縣市區,其中4個縣和越南接壤,會有一些涉外婚姻家庭,又因爲經濟欠發達,很多人外出務工,留下很多留守兒童。社會的、經濟的、家庭的很多問題,在處於弱勢的孩子身上體現了出來。
這些年,黃花春試圖在更前端解決問題:爲什麼現在的學生排解不了負面情緒?思考之後,她做出改革,每天上午上過兩節課後,學生有30分鐘的自由活動時間,可以參加社團活動,搞搞街舞、輪滑,也可以聚在一起排排戲劇,或者就是曬曬太陽。她發現,對於精力充沛的孩子來說,有喜歡的事情做,一忙起來,心裏反而能少了很多困惑。
還有很多問題仍然考驗着一所學校的智慧。面對抑鬱學生,如何劃定家校之間的責任?如何平衡好高考與生命安全兩條線?發生極端事件後,學校又如何維持老師教育最基本的底氣?這些問題仍待探索和解答,但黃花春感到明確的是,「真正的校園不應該是死氣沉沉,而應當活起來,讓校園充滿多元文化與快樂,這纔是一條正確的教育之路。」
文|程靜之
編輯|槐楊
監測不到的學生
能感覺到,從2021年到2024年,我們學校學生的心理問題變得越來越突出了。
2021年是最艱難的一年。早在一月份的時候,我們就遇到了學生因心理問題自殺的第一例極端事件。事發在一次月考當天,班主任巡查早讀時,發現有名學生用MP3看網絡小說。這在學校是不允許的,班主任就走過去跟學生說,7點半要考試了,建議先把MP3交給老師保管。那位班主任平時爲人溫和,也沒有批評學生,說完這麼一句話,學生也沒有講什麼,交了MP3,就安安靜靜在那裏等待考試。
剛好學校新建了教學樓,走廊上的監控設施都很完備。我們後來從監控視頻裏看到,早讀結束之後,那名學生和同學說說笑笑,走到了5樓考場。他們先在走廊上站了一會兒,但等同學進了教室,他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在場同學一下子都驚呆了,有的同學甚至纔剛剛轉身離開他,完全無法理解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
這一例之後,到那年年末,又是一例;再到次年4月,又是一例。之後,學校每個學期都要應對幾次突發事件。
學生的心理危機不容忽視,不光是我們高中,還包括當地的中學和小學。教育主管部門對此也是感到焦頭爛額。其實,早在2019年,教育部門就很重視學生的心理問題,對高中學校的要求是,每年都要對高一入學新生做心理健康普測。現在我剛好分管這一塊工作,開學第一週,就會安排心理老師和班主任把全年級學生平均分配,每個老師大概會分到15~16名學生,進行面對面談話,問題包括:日常與父母的溝通頻次怎麼樣?如何調節不開心的情緒?難受時是否會跟好朋友聊天?如果發現學生存在異常,科任老師就會打上星號,然後把學生轉給心理老師,進行下一步具體的抑鬱量表檢測。
每年檢測結果出來,會發現,相當一部分學生都存在異常。2023年,第一個學期開學,我們對1000多名高一新生進行普測,結果大約有100名學生存在中重度抑鬱,其中20名學生在入學前就已經去專業醫院查過抑鬱。
這些學生分到不同的班級,對整個班級影響都很大。曾經,有一個班分到差不多10名抑鬱的孩子,其中3名還是重度抑鬱,班主任就感覺座位都不知道怎麼排了。作爲科任老師,剛開始我也不知道怎麼對待抑鬱的學生。給這個班級上課時,一走進教室,就感到整個班都悶悶的。上課期間,那幾個孩子要麼趴在桌子上睡覺,要麼低頭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我試着邀請他們一起做小組活動,但他們不吭聲。一節課下來,我就感覺在自言自語,害怕得不敢再去向他們提問。
這還不是最焦頭爛額的狀況。有時候抑鬱的學生上完一節課,第二節課突然不在了,當堂的老師會感到責任重大,立馬停下課堂,去衛生間、宿舍、頂樓這些地方尋找。現在每節課開始,科任老師都是先檢查人數到齊了沒有,如果沒到的學生不是請假,他們就會立即通知班主任。
因爲患有抑鬱症的孩子越來越多,現在的孩子和過去不一樣了,都是公開談抑鬱。不知道狀況的科任老師去上課,問班上怎麼少了這麼多人,學生就會回答,他們請假治療抑鬱去了。還有的時候,老師遇到學生不回答問題,在課堂上生氣,課代表就會說,那位同學是生病了,得了抑鬱症,請老師理解一下。
感受到心理問題的緊迫性之後,我們學校開始花大力氣把一些崗位勻出來,寧可先招聘到足夠的心理老師,近三年幾乎是一年招聘一名的頻率,到現在已經配備了6名心理老師。每位老師都有具體的課時量,確保每個班級、每個星期都能排到一節心理健康課。每天會有一位心理老師值班,負責接訪緊急的學生。老師日常也接受預約諮詢,通過量表、談話、沙盤等方式瞭解學生的心理狀況。如果學生到了自傷、需要喫藥的地步,心理老師就要聯繫班主任和家長,帶學生去專業的精神機構診療。
但我們困惑的是,連續4年來,走向極端的學生反而是平時監測不到的孩子。有一類甚至是成績比較好的學生,因爲不想破壞在老師和同學心中上進的形象,就在各種檢測中把真實的情緒隱藏起來。他們正常參加活動,給人感覺很開朗,直到在我們看來一件小小的事,比如一次考試失利,班主任的一次提醒,就引發一些極端狀況。
面對這些狀況,作爲基層老師,我們會感到失去教育的底氣,不知道怎麼對待現在的孩子,即便沒有心理問題的學生犯了錯,老師也不敢再吭聲。長此以往,教育環境就會變得越來越疲軟。
圖源電影《年少日記》
回想「班主任」三個字,內心還是在發抖
每一次極端事件發生之後,不僅是學生,對相關老師也是一次重挫,如果沒有做好心理疏導,老師也會陷入嚴重的心理危機。
所有老師中,班主任壓力是最大的,每天早讀到教室,晚自修也不敢放鬆,時刻盯着學生到齊了沒有。這幾年,很多老師都是爲了評職稱才當班主任,達到必要的年限之後,他們會馬上申請說,寧可多任一個班的課,也不想多當一個月的班主任。而班級裏一旦發生極端事件,有的班主任寧可一輩子不評職稱,也不敢再擔任這個職務。
爲什麼說班主任是最痛苦的?在我們遇到的第二例極端事件中,是下晚自修後,有個班的團支書突然在教學樓墜樓了。那位墜樓的團支書還有幾分鐘存活時間,班主任第一時間到了現場,又救不回她,就是眼睜睜地看着她失去生命。
當天晚上,班主任去派出所做了筆錄,我全程陪着他,一直處理到凌晨5點,沒發現他情緒出現什麼異常。但到了事發第二天晚上,有學生跑來跟我說,感覺班主任不太對勁。我就開始在校園裏緊急找班主任,那天氣溫很低,又下着雨,我找了好一會兒,最後是在升旗的旗臺那裏發現了他。他正抱着國旗的柱子,默默坐在那裏淋雨。
那位班主任年紀輕輕的,才三十多歲,可等我把他扶到辦公室裏一看,他的頭髮根真的是一夜之間幾乎白完了。他坐着一聲不吭,我就跟他聊起,人生真的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讓我們感到出乎意料和難以承受,但還是要勇敢去面對。慢慢做了一些疏導之後,我說實在難過,你可以哭。那麼一個高高大大,平時對工作和生活充滿熱情的老師,就在辦公室裏痛哭了差不多半個小時。
他說,真的沒辦法接受,昨天團支書還活蹦亂跳,在他的課上還那麼認真回答問題,甚至在出事之前,她還用班級QQ給同學發了最後的留言,繼續做好「青年大學習」。平時的訪談排查中,他問團支書是否遇到學習上的困惑,有沒有困難需要老師幫忙,她都說沒有,一切都很好,以至於他完全都想不到團支書會出問題。
後來,我們就讓心理老師給那位班主任做心理疏導,但他剛走進教室,看到撤走的座位,還是感覺承受不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纔算走出來,可以把心思放在教學上。他真的是一位很優秀的老師,總是在嘗試各種創新的辦法教書,我就試着做了幾次動員工作,問他可不可以再當班主任?他就說,雖然還是熱愛教育工作,但是回想「班主任」這三個字,他內心裏還是在發抖。
這位班主任還算恢復得好的。我瞭解到有一所高中學校,極端事件發生後,孩子遺體沒有火化,家長一直打官司,春節還在學校門口拉橫幅,校領導不正面應對,把壓力全部推給班主任。家長不斷給班主任打電話,那位班主任就感覺崩潰了,不僅辭去職務,還跟學校請了長假,她已經完全上不了課,甚至一步也走不進教室了。
我能理解這種崩潰。作爲副校長,我是會把老師保護起來的,家長的電話全部都是由我來應對。曾經有一位家長,打電話罵了我半個月,記得有一次接完家長的電話,我正在炒菜,就一邊炒菜一邊哭,心裏也特別委屈,特別疼,但是我得承受住家長的情緒。
遇到極端事件,我們要面對很難的一關正是在家長。從家長角度,誰也不願意養大的一個孩子沒有了,都想向學校索要賠償。但對一所學校來說,有限的公用經費維持校園運轉已經是舉步維艱,就我們學校來說,只能是申請校方責任險,另外提供幾萬元的人道主義慰問金作爲賠償。但家長剛開始肯定都不會同意,因爲立場和處境不同,雙方就會陷入不可調和的衝突。
我們和第一例因爲MP3而墜樓事件的家長僵持的時間最久。家長告到基層法院後,法院根據收集到的證據,認爲班主任在溝通時沒有批評學生,而學生已經是一個完全民事行爲能力人,墜樓又是在一瞬間發生的,最後就判決學校承擔10%的責任,賠償7萬多元。家長不滿意這個結果,上訴到中級法院,最後司法程序走了一年多,二審依然是維持了原判。
後面發生每一起,我們都會拿這一例判決去跟家長好好溝通。其實我們也是爲人父母,理解養一個孩子的辛苦,和失去一個孩子的痛苦,但學校的教育不是萬能的,不是說把孩子交給學校就可以了,如果老師已經在各方面盡職盡責,孩子最終還是出了問題,家長也要共同承擔責任,否則,對其他在校孩子也是不公平的。
現在,雖然整個社會對學校有一定的理解,但招生的時候,家長也會顧慮,覺得發生極端事件的學校能不去就不去了,好的生源可能就這樣流失了。
我們也瞭解到,很多學校會把教學樓、宿舍樓掛上各種防護欄、防墜網,讓學生沒有機會跳。
我們學校不是沒有考慮過這麼做,但做完預算之後,發現拿不出這筆經費,才換成制定一些措施來嚴防。現在,我們把所有窗戶都釘死了,只留下一隻手能伸出去的縫隙。教學樓都安裝了監控,一層樓梯入口設置了大門,學生下了晚自習,保安人員巡查完會鎖上門。我們還安排科任老師輪流巡樓,到了課後時間,凡是高樓的地方全部都有人在值守。
除了老師,我們還在每個班級挑選學生做「情緒觀察員」。學生主動報名當志願者,一旦發現同學情緒反常,要立馬彙報給老師,通過雙管齊下的方式,及時扼殺不好的苗頭。
好幾個學生都是在採取極端行動之前被制止了。我自己就制止過兩次,一次是上個學期末,我剛剛下課,突然望見對面一個學生把窗戶搖開了,一隻腳跨出來,準備往下跳。另一次是聽到學生說有人要跳樓,我從二樓辦公室一路衝上六樓,看到2名學生拖住了跳樓學生的手。我趕緊幫忙,後面又有老師和學生加入,一共七個人才算把一條生命給搶回來。
從學業,到家庭
上面的措施雖然有一定效果,但我們也意識到,極端事件往往事發突然,比起「嚴守」,更重要的是瞭解學生心理疾病的成因,做好「預防」,用一句老話來說,「上醫治未病」。
我們發現,除了開學,還有幾個關鍵節點需要注意:高一高二是期中、期末考前後,高三是月考、模擬考前後,學生會因爲不想面對考試或者成績不理想,採取極端行爲。
以前,高一高二每個月都有月考,高三會有很多模擬考,臨近高考的那個學期更緊張,幾乎每兩週就有一次考試。現在,我們考慮到學生的心理狀況,已經取消了低年級的月考,但高三還是要顧及高考,考試仍然是差不多的頻率。
我們只好在考前和考後開展主題班會,告訴學生要平和地看待考試,只要每個階段認認真真學好,成績是多少就是多少。我們也會跟學生談高考志願和職業生涯規劃,幫助他們認識自身的狀況,減少未來做職業選擇的迷茫。但即便如此,學生的心理狀況還是沒有改善多少。
我們去向心理老師那兒瞭解,逐漸認識到,考試只是一個導火索,並不是學生產生心理問題的根源。目前心理老師排查出來,偏遠地區來的留守孩子出現心理問題的概率更高。
這跟我們學校的招生策略有關。今年之前,1500名高一入學新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一來自縣鄉。但崇左市所轄7個縣市區,有4個邊境縣和越南接壤,會有一些涉外婚姻家庭,另外這些地區經濟欠發達,成年人幾乎都是去外面務工,導致縣裏邊有很多留守兒童。他們成長中會感到孤獨,內心世界空洞,而一旦陷入抑鬱,家人又很難給到他們足夠的陪伴和支持。
每個星期天下午,學生有「黃金4小時」,可以外出接觸寄存的手機。我們觀察到,這些孩子大部分都是跟同學或者朋友打視頻,聊QQ,幾乎不會跟父母打電話。到了中秋、國慶這樣的假期,這些孩子寧可留在學校,也不願意回家。曾經,我問過一個孩子不回家的原因,她就說,從市區坐公交車到縣城,要兩三個小時,然後還要坐很長時間的三輪車才能到家。但因爲父母不在,家裏就是冷鍋冷竈,她只能去伯父家喫飯和睡覺,與其寄人籬下,還不如待在學校。
我們進一步瞭解,發現重度抑鬱孩子的家庭情況更復雜,基本就是兩種類型:一類是父母關係不合或者離異;一類是家庭裏存在冷熱暴力。
比如一名學生,高一進來就是重度抑鬱,在學校裏總是割脈,半夜要找心理老師和班主任。我們勸她休學,但她說寧可死在學校,也不肯回家,原因就是她有一個家暴的爸爸,她害怕回去會被打,也不忍心看到媽媽老是捱打。
我們也跟孩子媽媽聊過,她說自己就是打理幾畝田地,照顧一個上小學的兒子,家裏全靠孩子父親做建築工,一天掙三五百養活。但孩子父親每天干活累了,回家就想喝酒,喝完酒就家暴。她沒有獨立養活孩子的能力,離不了婚,就試着找婦聯做了很多次工作,但是家暴行爲還是沒辦法制止。母親其實是希望養好那名女孩的,鼓勵她考上大學,那孩子就在學校裏苦苦掙扎,在夾縫裏邊活得格外艱辛,直到後來熬到了畢業,她說再也不會回到那個家。
另一名學生的情況也很典型。她原本成績很優秀,定的高考目標是985大學,但因爲給自己的壓力過大,每次考試前會控制不住發抖,肚子疼。高三開學時,她檢查出了重度抑鬱,不得不休學一年。之前,我們一直認爲這個孩子的病根在學習,但直到今年復學,她才聊起自己的家庭,父親原本在縣城做生意,但疫情過後,生意不順利,母親感到經濟壓力大,經常和父親吵架,已經到了鬧離婚的地步。她想緩和父母的關係,將來工作減輕父母的經濟負擔,纔會那麼渴望考上985名校。
其實,能從縣域到我們學校上學的孩子,中考成績要衝到縣的前15%,纔可能被錄取。很可惜,這些縣裏最優秀的孩子又被心理問題牽絆,大概只有百分之十幾能上一本,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上二本。像剛纔提到的那名學生,再次回到學校,她的目標已經不是985,而是能上個大學就不錯了。
面對這樣的狀況,我們也試着和家長溝通,讓家長意識到自己的教育責任,但是教育家長甚至比教育學生更難,不是每個人都能聽得進你的建議。
印象特別深的是七個人合力救下來的那名男孩。救完人是上午10點,我身上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但事情緊急就先通知了家長,想着他家距離學校也就半個小時車程,乾脆等處理完了再回家換衣服。但等到將近中午12點,我身上衣服都幹了,那位父親纔到學校。後面回去我就重感冒了一場。
那位父親到現場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孩子怎麼沒有跳下來,丟人現眼。我馬上就批評說,這樣的言語不妥,作爲父母首先應該是關注和安慰孩子,那位父親就回了這麼一句,女孩子要關注一點,男孩子有什麼好關注的?我在旁邊就很無奈,後來拉着那位父親單獨聊,分享了幾個嚴重的案例,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孩子能救回來真的很幸運了。
爲什麼我一直在推崇社區多開展一些活動,普及《家庭教育促進法》,就是感覺到,提高邊境地區父母的教育和溝通能力太有必要了。家長可能會覺得,每天工作已經很忙,能讓孩子喫飽就不錯了,但是要了解到,現在是一個信息社會,孩子對父母的期望值已經和以往不一樣了,不是解決一日三餐、冷暖問題就可以,孩子還希望父母是通情達理的,是可以在精神層面進行交流的。
但家庭狀況不是一天就能改變,學校也很無奈,被迫要爲孩子兜底。我們只好額外關注留守、單親、孤兒這類孩子,即便他們平時表現出積極開朗的一面,老師也會在上課時多給他們一些提問的機會,課後多一些談心,觀察他們有沒有參加班級活動。
今年學校的壓力稍微緩解了一些。按照教育廳的要求,爲了保護縣域生源,從今年開始我們不能再招收邊境縣的孩子了。前幾天在飯堂喫飯時跟心理老師聊起來,他們說通過普測來看,這一屆孩子基本來自城區,鄉鎮的比較少,心理狀況要比去年那一批穩定。儘管從成績來看,上一批孩子更拔尖,但實際情況並不樂觀,這一批孩子雖然成績中等,但對於學校來說,維穩已經比升學更重要。至少孩子先要安安全全生存下來,學校才能再帶着他們一起往前走。
圖源《天空之城》
休學與復學
在心理老師的干預下,中度和輕度抑鬱的孩子能慢慢好轉,但抑鬱程度特別重的孩子,問題還是沒辦法解決。強行留在學校,既學不進去,病也不會好,直到去年開始,就根據教育廳的相關文件,要求在醫院鑑定出重度抑鬱的學生,必須要強制休學一年。
其實從整個學校來講,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大家對抑鬱症患者都更加寬容和溫和了,沒有去排斥這樣的孩子。每年開學初,我們就會開一個心理健康講座,告訴學生,如果感覺自己心理出了問題,那就是該喫藥喫藥,該看醫生看醫生,其他同學不用特別困惑和好奇,就用平常心對待。平時的心理健康課上,心理老師也會組織學生們討論,如果班上出現抑鬱同學,我們該怎麼做?學生各抒己見,老師再做一些正確的引導。
爲了讓那名被家暴的女孩在團體裏不至於太孤單,後來班級就形成共識,不要企圖用一個人的力量去感染她,但是可以變成一羣人去靠近她,課外活動邀請她一起跳繩,在宿舍裏大家也會拉着她一起喫零食,默默關注她的動向。
和休學配套,我們學校去年也啓動了一個完善的復學程序,由政教處、德育處、教務處、年級組幾位老師組成復學小組,考覈學生是否滿足兩個條件:一是要提供醫院的相關證明,重度抑鬱已經轉爲輕度;二是家長至少要陪讀三個月,每天接孩子外宿,出現問題可以及時提供親情陪伴,配合孩子的前期融入。
滿足條件之後,復學小組再跟學生面談,話題涉及他們休學在家的生活,是否和父母溝通,跟好朋友聯繫?回到學校會有什麼計劃?以及面對新的同學、新的班級,能適應嗎?如果學生能輕鬆回答這些問題,說明他們放下了很多,復學小組就會判斷他們達到復學標準。
也有學生在問詢中出現激烈的情緒,但復學小組不會一次否決,而是讓他們入學適應一兩個星期,如果能正常融入,再交學費辦理手續,如果適應不了,復學小組就建議他們繼續休學。
重新回校園之後,這部分孩子總體表現比較平淡,沒有極端地遊離在集體之外,但也沒有很好地融入新環境。他們有時候會交不上作業,完成不了測試,面對老師的詢問會應付式地交流。能感覺到,大部分復學孩子心思已經不在學習上,成績也沒辦法再拔尖,他們的想法就是希望平平地過,完成高中學業就算了。
面對復學的學生,老師依然需要很多智慧,不能表現得過於關注,也不能一直不關注,讓他們感到被冷落。爲了拿捏好尺度,我一般會設置隨堂接龍的小遊戲,讓復學孩子自然地參與進課堂。提問到這些孩子時,他們有的會說不知道,或者直接不回答,班級氣氛會馬上凝重下來。作爲老師,我不會僵硬地對峙,而是調節氣氛,問他們什麼時候想再回答。如果對方說明天,那我會順着說,先坐下來,明天繼續提問。等到第二天,如果觀察學生心情看起來還不錯,我再把一些簡單的問題拋給ta。
大家就開玩笑說,以前是學生對老師察言觀色,現在是反過來,老師要顧及學生心情,站在他們的處境去思考很多問題了。
很多復學孩子都是沒有完全康復的,他們晚上在宿舍睡不着,早讀又起不來,到了課堂也是趴着睡覺。但這些違紀問題都不再重要,對於班主任來說,要格外留意的是讓宿舍同學提醒服藥的學生繼續喫藥,班幹多給予關心,還要經常做一些談話疏導,預防他們再次走向極端。
休學與復學制度執行的這一年來,學校的管理壓力明顯小了很多。但我們現在困惑的是,教育部門目前並沒有給出一個復學的規範程序。最近,我們就遇到一個學生休學了幾個月,父親就整天纏着學校要把孩子送回來。孩子沒有通過復學小組的評估,但家長反饋給了教育部門,教育部門又讓我們同意接受這個孩子。
我們就想呼籲,教育部門是不是可以和醫療部門聯合,給出一個具體的鑑定,判斷學生心理健康達到復學標準,再明確接下來走什麼樣的程序,家校之間該怎樣履行彼此的責任,而不是讓學校獨自去迎接風暴。
圖源劇集《三十而已》
明天,高考,和未來
學校發生了幾次極端事件之後,我們領導層也開始討論,抑鬱已經不是個例,而是整體上出了問題,休學也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我們就覺得有必要做個摸底調查,弄清楚學生爲什麼排解不了負面情緒。
調查是2021年展開的,當時和一位高一學生的談話讓我印象深刻。我問學生,在學校裏過得開心嗎?學生說算不上開心,總覺得壓抑。我又問,爲什麼會覺得壓抑?他說,每天除了上課,就是上課。我說,不是有課外活動嗎,可以跑跑步,散散步。學生就說,自己跑步有什麼意思呢?我喜歡打球,喜歡跳舞,還喜歡跟同學一起比賽,但是學校要有這樣的活動纔行。
「學校要有這樣的活動纔行。」我開始思考這一句話。既然學生提出需求,那麼學校就應該想學生之所想,做學生想做的事。真正的校園不應該是死氣沉沉,而應當「活」起來,充滿多元的文化與快樂,這纔是一條正確的教育之路。
後來,我們就召集全校的體育委員、文藝委員開了一個會,想讓學生多提建議,具體要開展哪些活動,最後收集上來一個「願望清單」。我們根據清單,把每天上午9:10~9:40這個時間段變成「多彩大課間」,搞了很多趣味性和競技性的體育活動,學生上了兩節課之後,馬上可以從教室走出來減壓,曬一曬太陽,也曬一曬各種運動的能力。有個學生說,跳起來出了汗之後,整個人都變舒坦了。
學生會和團委還提出,想要在學校增加社團類型,我們校領導經過集體決策,最後也決定用多種多樣的社團活動充實學生的生活。除了傳統的文學、戲曲、籃球,我們還加入了新時代孩子喜歡的動漫、街舞、輪滑,就是想擊中更多學生的興趣,爭取全員都能夠參與活動。
現在到了課外期間,學校廣播站會播放歌曲,我就看到有的學生在寬敞的地方滑輪滑,有的在排演戲劇,讀書社團在做一些讀書分享,能夠感覺到,校園逐漸恢復了一些生機。
但對於高三生來說,高考是擺在眼前的一個現實。年級組長一開始就反對搞活動,特別是大課間30分鐘,原來的規定是,第一個10分鐘打水、去洗手間,第二個10分鐘練字,最後10分鐘用來做習題。年級組長就很焦慮,學生學習的時間原本就不夠,現在這半小時還讓學生放鬆,成績怎麼上得來?
我們就跟年級組長說,高一高二都在活動,高三學生就能學得進嗎?而且那一年,高三年級的抑鬱比例明顯高過2個低年級。年級組長說,那是偶然,我說不是偶然,是因爲管理太死了,永遠把學生固定在一個格子間裏,不給他們自主活動,學生怎麼可能自由地生長?這樣動員之後,年級組長也能慢慢想得通了。
現在,高三一節課連着一節課還是常態,但課外活動時間是自主的,學生要參加任何社團都支持。像我女兒就是今年在這所學校畢業的,高一高二她都是社團的負責人,到了高三才把位置轉給低年級同學,她做總顧問,幫助處理一些難解的問題,參加重要的比賽。高考之前,她還代表學校參加了朗誦比賽。其實對於精力充沛的孩子來說,有喜歡的事情做,一忙起來,心裏反而能少了很多困惑。
但是,並不是所有學校都能做出改變,甚至很多學校還沒有意識到心理問題的嚴重性。記得2022年時,爲了瞭解邊境縣市學校的心理健康服務狀況,我密集走訪了十七所學校,發現很多學校都沒有把心理健康列入常規教學。有的學校因爲經費不足,沒辦法配置心理老師,就讓班主任、甚至是音樂老師來兼任;有的經濟條件好一些,配有一兩名心理教師,但心理健康課是不開的,只是把基礎讀本發給孩子;還有的爲了應付政教處的檢查,就隨意把一間教室掛上牌,充當心理諮詢室。
我們學校雖然做了一些調整,在心理老師這一塊也已經配置充足,但一直以來,我們很焦慮的一件事情是,極端事件發生之後,校園表面上會很快從恐慌恢復到平靜,但是對於學生來說,這些事情真的過去了嗎?會不會只是表現出「正常」,內心其實留下了創傷?
現在我們的處理方式是,事發24小時之後,讓心理老師走進班級,對學生進行團體輔導。心理老師會有一整套疏導的話語,目的是告訴學生,人的成長中會有各種各樣的經歷,但不管遇到什麼,都要學會放下離開的人,放下困惑、焦慮與恐懼。
想象不到的是,現在的學生表現得比老師還要冷靜和堅強。印象最深的是第二例那位團支書離開之後,我們和家長一起去宿舍收拾遺物,宿舍學生不僅不忌諱,而且還幫忙整理,家長收拾完臨走的時候,學生還提醒,團支書養了一盆小小的太陽花,讓家長別落下,一起帶回家。
對於個別與離世學生交往密切的朋友來說,受到的影響重一些,會要求回家休息,但待個兩三天,學生也就感覺可以把這件事撂過一邊去,回來投入正常的學習。一個女生曾請假了一週,當時她還在讀高一,我們甚至很擔心她會不會因此休學,但是一週回來之後,我們看到她跟同學又說說笑笑了,派出所再一次找她覈實重要的筆錄,她也表現得很冷靜。
我們不想過多打擾學生,但又擔心他們的心理。偶然聊起的時候,沒想到學生反過來安慰我們,說老師不要糾結想太多了。他們一致的口號是,不管昨天是悲傷還是快樂,都要往前看。他們要繼續走下去,因爲他們還有明天,還有高考,還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