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造謠“十萬彩禮做女友”女生:我不是貨架上的商品

這是一場特殊的畢業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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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詩婷說,盜圖博主的主頁裏不僅有她們的合照,還有其他女生的照片,文字同樣是關於“幾萬彩禮、你選哪個”。她看到女生像貨架上被標價的商品,被挑選、評價。

這是一場特殊的畢業旅行。

照片中的六個女孩來自同一個宿舍,她們精心打扮,笑容甜美。在畢業五年後,終於等來之前沒有成行的旅行。女孩許詩婷把這美好的時刻分享在社交媒體上。

很快,她發現合照被盜用了。一個擁有30多萬粉絲的短視頻博主將其配樂做成視頻,並附上文字“彩禮都是10萬,你會選哪個做女朋友?”視頻下的評論更是不堪入目。

許詩婷和舍友們聯合起來私信博主要求刪除,不僅沒得到道歉和刪帖,反而被拉黑。直到許詩婷報警,博主才表示,“作品已刪除,請不要打擾我。”而被造謠的照片已擴散至多個平臺。

女孩們被激怒,決定用法律手段維權。

2024年9月19日,廣州互聯網法院判定盜圖博主侵害許詩婷和舍友的肖像權和名譽權,判決博主出具書面道歉信,並賠償財產損失12000元。

許詩婷說,盜圖博主的主頁裏不僅有她們的合照,還有其他女生的照片,文字同樣是關於“幾萬彩禮、你選哪個”。她看到女生像貨架上被標價的商品,被挑選、評價。

堅持維權,因爲她要站出來讓更多人知道,造謠不是零成本,而是違法的。“我要通過打官司震懾那些造謠、搬運的人,做了壞事不是刪掉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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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主盜用合照描述爲“收10萬彩禮的六姐妹”。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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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盜用的畢業旅行照

女孩們是廣州一所高校2014級的學生。2018年畢業時,她們原本計劃着一起畢業旅行,但其中一個舍友家裏有突發情況,只能暫時擱置。之後又遇到疫情,旅行計劃便一直拖延下來。

許詩婷曾經在社交媒體記錄過她們的友誼,照片裏女孩們在KTV唱歌、在餐廳慶生、在學校操場比“耶”、在公園露營等,配文寫着“六個性格不同的女生,一個宿舍、一起上學、一起生活”。

2023年9月,她們終於騰出了一個週末,來完成這場未竟的畢業旅行。旅行目的地是廣西柳州,女孩們短暫逃離工作和生存壓力,漫步在柳州街頭,喫了正宗的螺螄粉、鴨腳煲,彷彿又回到無憂無慮的大學時光。

2023年9月17日,在柳州龍潭公園的湖邊,六個女孩穿着精心搭配的衣裙,記錄下了這一刻的美好。

9月28日,許詩婷把柳州旅行的風景和美食照片分享在社交網絡,合照放在首圖。帖子裏寫着,“屬於我們的畢業旅行,跟好朋友旅遊真的可以帶來無限快樂,期待下次的共同出遊。”

許詩婷說自己是社交網絡的“重度使用者”,她喜歡把日常生活記錄下來。從小學起她就在QQ空間裏發動態,後來用微博記錄心情,有時候翻回去看十幾年前發的內容,會覺得很好笑,“可以看到自己的成長。”

社交媒體是許詩婷獲取快樂的一個重要的方式,她自認爲是一個“宅女”,希望即使不出門,也可以和別人交流。她會在社交網絡上分享日常穿搭、古裝旗袍寫真,也會分享看展、首飾衣物、探店旅行,甚至養生經驗。她在小紅書上有上萬粉絲,能通過網友的互動評論瞭解某個地方有哪些好喫的好玩的。

許詩婷說,有時在私密的朋友圈發一些內容,朋友們並沒有共鳴,不會討論、回覆。但如果發在其他公開的社交媒體上,總會有“get到你的意思”的網友參與評論互動,所以她很喜歡在這類社交媒體上分享心情和想法。

她有時也會收到搭訕或評頭品足的私信和評論,在柳州合照的帖子下方,有一些“變味”的評論,有人說“全要”“不貪心,戴眼鏡的就可以了”“我要左三”……

許詩婷沒在意,她認爲網上的互動良莠不齊,總有人說負面的話,沒必要理睬。只要不回覆,就無法造成進一步影響。

“感覺自己像個商品”

“進一步”的影響還是在許詩婷不知道的角落裏發生了。

2023年10月17日,正在上班的許詩婷收到一網友的私信,“有人盜你圖,發了抖音。”在網友發來的截圖中,一個名叫“商業大佬”的短視頻博主在六人合照上配文,“彩禮都是10萬,你會選哪個做女朋友?”

許詩婷進入短視頻平臺搜索看到,該博主的IP在廣西,有33.1萬粉絲。他在2023年10月17日盜用合照並配樂做成視頻,截圖顯示,視頻已經有1.1萬個點贊,2.6萬個評論。評論大多粗俗,“我從不挑食,給我哪個我要哪個。”“六十萬全部打包。”“60w我全娶了,不忍心讓她們姐妹分開。”

許詩婷感到震驚,“我們這麼美好的照片,被造謠成這樣,真的好離譜。”

而在這個博主的主頁上,許詩婷看到,有其他年輕女生的照片被配文,“本人26歲彩禮18.8萬,你們願意娶我嗎?”在一張四個女孩的合照上,她們的頭頂被分別標記“ABCD”,配文“彩禮都是8萬8,你選擇哪一個?”另有兩個女孩跳舞的視頻被配文,“只要你想要,只要我有,我儘量滿足你,說吧,你想要啥?”並打上“完美身材”的話題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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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圖博主多次盜用合照並造謠,主頁裏還有其他女生照片,配文同樣與彩禮有關。受訪者供圖

許詩婷通過私信和評論聯繫該博主,說明六人合照裏是她本人和朋友,要求他立刻刪掉視頻。

但到了週末,許詩婷打開短視頻軟件一看,博主竟然又連發了多次合照,這次他在合照上標註“一姐、二姐、三姐……六姐”,年齡標註從20歲至24歲不等。配文“六姐妹彩禮都是十萬,你會喜歡哪一個做老婆?”視頻文案是,“我們六姐妹都想結婚了,你願意給我個穩定的家嗎?”有的視頻評論量和點贊量上千。

不僅如此,博主把粉絲聊天羣的羣頭像也設置成她們六人的合照。許詩婷看到之前的私信對方沒有回覆,她再繼續私信時,發現已被拉黑,留言也已被刪除。

很快,女孩們發現,影響不斷擴大,照片和造謠的信息已經蔓延開來,“就像蟑螂繁衍一樣。”

女孩梁蕊是合照中穿黑衣服、戴眼鏡的女生,她看到視頻的評論區裏博主回覆網友,“都是認真找男朋友。”有網友說,“必須選眼鏡。”該博主回覆,“她是做老師的。”

自己的職業被憑空捏造成老師,甚至還有更過分的評論,梁蕊既生氣又憋屈,“感覺自己像個商品被明碼標價,還被評頭論足。”

爲了不影響工作和生活狀態,她選擇屏蔽與此相關的內容。但謠言已經從網絡蔓延到她的現實生活,上班時,有同事臉上笑嘻嘻地,用八卦和嘲諷的語氣問,“你是不是在網上徵婚?”梁蕊感到被冒犯和不尊重。

被盜用的照片在其他平臺被搬運、二次傳播,許詩婷收到很多網友發來的截圖,有不熟的朋友問她,“你要10萬彩禮結婚?這麼多……我朋友想結婚。”許詩婷解釋,“那個不是我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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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朋友看到網上照片後,問許詩婷是不是要10萬彩禮結婚。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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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不要打擾我”

2023年10月21日,女孩們開始維權。她們分別私信博主,沒有得到回覆,又湧進博主粉絲羣裏發聲明,“此人搬運我小紅書圖片盜圖造謠,涉及圖中本人及其朋友,已準備寫起訴信告此賬戶和此羣,注意不要被詐騙,此賬戶非本人。”

二十分鐘後,博主開啓羣成員禁言,半小時後,羣聊被解散。她們又在平臺上舉報視頻侵權,“盜用圖片並配侮辱性文字,而且獲得1萬點贊,已經構成侵犯肖像權。”但投訴反饋顯示,“根據現有材料,平臺無法判定被投訴內容涉嫌侵權或你是合格的權利人,請補充更多材料投訴,以便平臺進一步定位覈查。”

接連維權都不成功,盜圖博主依舊是不理不睬的態度,許詩婷“氣炸了”。她跑到最近的派出所報案,警察瞭解情況後表示,視頻沒有造成實質傷害不能立案,建議走法律途徑維權。

許詩婷用小號私信博主表示已經報警,博主纔開始回應她,“不好意思,我刪除了。”他稱圖片是從一個搜索引擎用戶的帖子中搬運的。

許詩婷對博主此前“無視、拉黑”的行爲不滿,她告訴對方,“我一開始好聲好氣跟你說,還要拉黑我。別以爲刪了就可以了,都是有記錄的。”

博主回覆,“作品已刪除,請不要打擾我。”許詩婷覺得荒謬,“是你打擾到我們六個。”博主說,“人家(我)已經刪了,你何必還爲難人家(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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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詩婷維權過程中,盜圖博主稱“作品已刪除,請不要打擾我。”受訪者供圖

“他完全不認爲自己有問題。”許詩婷被激怒了。她說,幾年前實習時,她被一個男同事偷拍了一張穿皮衣的照片,發在一個僅有男同事的羣聊裏,並且發表了侮辱性的評價。羣裏相熟的男同事把這件事偷偷告訴她,許詩婷覺得惱怒又無能爲力,“就算把偷拍的人拉出來罵一頓,又能怎麼樣呢?”

但這一次,許詩婷不想繼續沉默,她認爲自己並不是一個多事的人,但博主連道歉的態度都沒有,這觸及了她的底線。另一個堅持維權的理由是,許詩婷認爲,合照被盜用是因她而起,她有一定的責任。

許詩婷把起訴的想法告訴宿舍羣的女孩們,得到了大部分舍友的支持。

女孩蔣帆說,她們試圖在各個平臺舉報搬運盜用照片的帖子時,發現大多數的舉報都沒有效果,少數舉報成功也只反饋會通知博主刪除,沒有任何對盜圖博主的處罰措施。

而她們卻陷在繁瑣的舉報、申訴流程裏。蔣帆心情煩悶,她也萌生想法,有沒有更有力的手段能震懾這些盜圖的人?看到許詩婷提出起訴,蔣帆立刻響應表示支持。

但女孩梁蕊的態度則比較消極。她回憶,許詩婷諮詢律師後,律師建議六人聯合參與訴訟比許詩婷一人起訴的成功率更高,雖然許詩婷提出可以先墊付律師費。但如果官司敗訴,5000元的律師費需要平攤。

梁蕊剛被裁員,經濟壓力很大,找新工作已經讓她心力交瘁。面對不知要付出多少時間、精力,結果還未知的訴訟,她退縮了。最終,六個女孩中,四人聯合起來起訴盜圖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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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動搖維權的決心

許詩婷也沒有想到,維權的過程如此艱難。

起初,她在網上尋找起訴的攻略和教程,打算自行研究。但她打開“廣州互聯網法院”小程序填寫信息時發現,對案情的描述,她不知道要寫多清晰。博主具體違反了哪條法律,她也不知道怎麼填寫。博主的個人信息,也無從知曉。

在諮詢多個律師後,她聘請了廣東智洋凱成律師事務所王夢婷律師。王夢婷告訴她,博主的行爲侵犯了她們的名譽權和肖像權,建議她們要儘可能多蒐集盜圖流傳到各個平臺的證據,證明博主盜圖、造謠行爲產生的惡劣影響。

她們手中有博主盜圖的截圖和錄屏,但圖片被擴散在其他平臺上的證據並不好收集。好在很多網友給了她意想不到的支持,在許詩婷的維權帖子下面,收到很多網友在其他平臺蒐集的截圖證據以及鼓勵,“網友讓我們一定不能氣餒。”

許詩婷說,委託律師後,省去了她們很多精力,但依然有文件需要四人集體簽字。共三次簽字,她和舍友們分別從廣州的各區聚集在一起,路程上至少需要一小時。

許詩婷聽過舍友的抱怨,“又要簽名,都這麼久還沒有結果,不想弄了。”她能理解舍友的心情,從起訴維權開始,被告盧某某就沒回應過。許詩婷從律師那裏瞭解到,法院給盧某某打電話、發短信都聯繫不到,導致法院公告和送達用了很長時間。

由於盧某某不配合,原定5月的開庭拖到6月5日,盧某某未到庭參加訴訟。

“如果不是我們堅持維權,(盜圖)對他幾乎沒有什麼影響。”許詩婷說,因爲維權,有媒體聯繫她們進行報道,幫助她們澄清謠言。2023年11月6日,短視頻平臺纔將盜圖博主的賬號封禁,視頻清空。而被封號的前幾天,盜圖博主還一直在發視頻,將商品掛櫥窗。

2024年9月18日,她們終於等來了好消息。

廣州互聯網法院認定,盧某某在未經原告授權的情況下,發佈案涉視頻,將四原告及其他兩位案外人的合照描述爲“六姐妹”,虛構事實。盧某某將10萬彩禮與四原告相關聯,誘導網友評論四原告,引發網絡用戶作“出價”“挑選”等評價,多家平臺發佈相關報道,引起廣大用戶熱議,部分用戶作出負面評價。

廣州互聯網法院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百七十九條、第一千條等規定,判決盧某某侵害了四原告的肖像權和名譽權。法院要求盧某某於判決發生法律效力之日起十五日內,出具書面道歉信向原告賠禮道歉,並賠償財產損失12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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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們向短視頻平臺舉報,但平臺反饋“無法判定被投訴內容涉嫌侵權或你是合格的權利人”。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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違法不是“零成本”

許詩婷把好消息發在網上,許多網友替她們感到開心,“支持你,讓壞人們的造謠成本更高一點,讓姐妹們可以更開心自在地生活,無畏謠言。”

王夢婷律師說,雖然維權花費了一年多的時間,但是勝訴判決表明,網絡並非法外之地,每一個網絡參與者都要對自己在網絡世界的行爲負責。在蔣帆看來,雖然賠償的數額不大,但心理上的勝利更讓她振奮。“這次勝訴的意義讓我感受到,我們不是孤立無援的6個人,背後站着法律與正義。”

許詩婷說,之前在網上看過“粉色頭髮女孩被網暴自殺案”,覺得非常可惜。事實上,事情剛發生時,女孩們也曾陷入過自我懷疑、指責和爭吵中。

在宿舍羣聊裏,舍友們埋怨過許詩婷未經允許發佈合照。舍友們覺得,合照要經過每個人同意後才能發,不能個人私自發上網絡。

照片被盜用後,也有舍友認爲,是不是因爲最初許詩婷對帖子下的“變味”評論沒有制止,才導致有更多博主去盜用、傳播。甚至有舍友說,以後不想跟許詩婷一起玩了,就算出去玩也不跟她拍照。

女孩們還陷入了“受害者有罪論”的思維裏,視頻評論中有人討論、評價她們的身材,她們會懷疑,“是不是自己的穿着有問題?”“裙子太短了?”許詩婷說,有舍友甚至想把合照中穿的衣服丟掉,“覺得好髒。”

蔣帆說,事情剛發生時,她有一種不安全感,決定以後還是不要再亂髮照片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感覺。”她的家人也叮囑,別在社交媒體發圖片或視頻,“發生這樣的事情還不怕嗎?”

直到冷靜下來,她們纔想通,她們的衣着很正常並不暴露,問題不是出在她們身上,而是盜圖的人。勝訴後,也有一些網友在許詩婷分享維權經歷的帖子下方留言指出,這不是她們的錯,盜圖、造謠的人才應該反省、害怕。

許詩婷將收集證據、平臺舉報、找律師代理的維權過程整理出來置頂在社交網絡的主頁上,希望給更多想維權卻不知該怎麼做的人提供指導。她想告訴更多人,遇到這種事可以反擊,“千萬不要想不開。”她希望讓更多人知道,盜圖、造謠是違法行爲,而且不是零成本,“要震懾那些造謠、搬運的人,做了壞事不是刪掉就行。”

距離法院作出判決結果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盧某某依舊沒有履行道歉和賠償,後續許詩婷和舍友準備申請強制執行。

女孩們的情誼沒有因此改變。“我們平常相處也是鬧鬧哄哄,大家一起喫喫喝喝、沒心沒肺的。”蔣帆說,大家認識快10年了,是像家人一樣的朋友,密不可分。爭吵的時刻、感動的瞬間、笑中帶淚的回憶,都是漫長時光裏共同經歷的,這份友誼難能可貴。

蔣帆期待着,拿到賠償後六人第一時間去喫頓美食慶祝,等到大家都賺到旅遊經費,再一起結伴出遊,拍美美的照片。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許詩婷、梁蕊、蔣帆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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