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辦公室的人

昂貴的房租、漫長的通勤,讓許多在北京這樣大城市裏的打工者,冒出過以辦公室爲家的念頭。社交網站上,不時見到這樣的問題:不想租房,辦公室裏能住麼?大多數人對此保持懷疑態度,也有短期居住過的人現身說法,“工作和生活沒有了分界,生活沒有了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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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貴的房租、漫長的通勤,讓許多在北京這樣大城市裏的打工者,冒出過以辦公室爲家的念頭。社交網站上,不時見到這樣的問題:不想租房,辦公室裏能住麼?大多數人對此保持懷疑態度,也有短期居住過的人現身說法,“工作和生活沒有了分界,生活沒有了空間”。

儘管如此,依然有人選擇偷偷在辦公室裏居住。住在辦公室,意味着全部家當必須裝得進一個行李箱,意味着一種捨棄下班後私人空間的生活,也意味着更少的成本和通勤時間。

這樣的生活,有人斷斷續續體驗過,有人堅持過兩年,有人還在繼續。

文 | 李漁
編輯 | 張輕鬆
運營 | 泡芙

“在哪兒還不是睡個覺”

晚上十點,南城燈光漸漸黯淡,老劉準備就寢,先將充氣牀墊在地板上展開放平,等到氣一打滿,鋪上了牀單,碼好枕頭。前後五分鐘的時間,嫺熟地處理好了一切,他來到門口,按下牆壁上的開關,再摸黑回到兩排辦公桌夾成的空地上,悄然躺好,鼻尖剛好與椅腳齊平。

老劉住在辦公室已經快一年了。他在北京工作,但沒有租房。

全部家當是一個20寸行李箱,一個揹包,和一張牀墊。牀墊日常塞在辦公桌底下的紙箱裏。行李箱和揹包是他“移動”的家,銷售人常年出差,辦公室放行李箱大家也見怪不怪。裏面塞得下幾件衣服、常用藥物、電腦、酒店裏拿的一次性用品,甚至還能裝下兩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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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的牀鋪。圖 / 受訪者供圖

入夜後的辦公室,鍵盤聲響消失了,工作上的討論與爭執也變得無影無蹤,一百多平方米的房間變得如同喧囂落幕後的戲臺子,只剩下風扇發出低沉的嗚咽。辦公大樓的中央空調每晚下班時間準時關閉,北京今年格外悶熱,老劉就指望着這颱風扇能夠帶來陣陣涼風。

他知道在這個時間,同事一定不會再出現,於是乾脆脫去了上衣,又脫掉了褲子,仰面對着天花板。不過就算如此,皮膚還是很快變得黏黏噠噠,最後他不得不起了身,擰開衛生間的籠頭,毛巾沾上涼水,在周身上下一通擦拭,再次躺下,闔上眼,雙手抱於胸前,努力入睡。

這是老劉住在公司的第五十天。他是一家傳統行業公司裏的銷售,在過去的十一個月裏,只要不出差,他就將辦公室當成自己在北京的居所。

在他自己看來,這個舉動很尋常。畢竟,在這座城市裏,一千多萬人正日日爲了生計奔波,人們就像覓食的螞蟻,白天聚作一團,等到夜幕降臨後,四散到城市的角角落落。有房的人可以歸家,而無家的人和無根的浮萍沒什麼兩樣,在哪裏,都只是短暫地找個地方度過黑夜。

從這個角度來看,住在辦公室和住在其他地方,其實沒什麼差別。老劉每天十點後入睡,早上七點,天一亮,便按時起牀。當大多數人爭分奪秒追上地鐵,奮力在車廂裏擠出一個能夠站立的空間時,他忙着一邊整理衣物,收拾牀鋪,一邊打開窗戶,讓新鮮的空氣灌滿空間。

同事們幾點工作,他也幾點工作。同事們幾點下班,他也幾點下班。唯一的區別在於,他從來不會遲到,而且一直是公司裏最早出現的員工。

他將自己住辦公室的經驗分享到社交媒體上後,引來了許多人的熱議。大多數人好奇“辦公室要怎麼才能住人?”“怎麼洗澡?”也有人對住在辦公室的行爲無法認同,直言“窒息”。

在加班晚歸,或者早起通勤感到痛苦的時候,很多人可能吐槽過“還不如住辦公室得了”。一些北漂剛來北京、收入捉襟見肘,能租到的房子也說不上能提供多少尊嚴,但真的選擇住在辦公室,還是件令人難以接受的事。

一來,辦公樓屬於商用大樓,原則上不允許住人,住在辦公室“偷感”很重,被發現後還可能被同事“嫌棄”。另一方面,更多人認爲,住在辦公室完全混淆了工作和生活的邊界,不可接受。還有人擔憂,公司萬一丟了東西,可說不清楚。

但真的住了,“也就是睡個覺而已,在哪兒還不是睡個覺”。從2017年到2019年,王森曾在辦公室裏連續住了兩年。回首那段時光,他直言“想一想,也有點兒辛酸”,但另一方面,他也承認,一旦住習慣了,其實就跟租房沒多少區別。

小六曾從2022年夏天開始陸陸續續住辦公室,入冬後,更是直接“定居”了半年。夏天的煩惱是蚊子多,有一個晚上,一覺醒來,她赫然發現手臂上被咬了十幾個包,密密麻麻的紅點,她成了“自助餐”。冬天一入夜,她便把自己蜷縮在睡袋當中。雖然這樣可以禦寒,但也有新的苦惱,睡袋畢竟是一個口袋,束縛着身體,猶如被困在了一個繭裏面,沒法自由伸展和翻身,小六睡得很不踏實。

她始終不敢讓同事知道自己住在辦公室。每天一早六點,她就要早早起牀,將瑜伽墊和睡袋小心翼翼卷好,藏在攝影器材旁邊,然後一溜煙兒跑到食堂,一直磨蹭到單位有人出現。等到下班時,別人離開,她也離開,在樓內的休息區裏藏到晚上九點之後再回辦公室。

身爲本地人,住在辦公室,肯定是沒有住在家裏舒服的,可與此同時,每天不用花費大量時間往返於家和公司,能夠節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這麼一比較,舒不舒服這點事兒,好像也沒那麼重要。她更願意將住在辦公室看做一場“生存實驗”,“等過了很多年,再想一想這段經歷,一定會十分的有意思”。

“你可以住在公司啊”

在北京工作,住宿是一筆昂貴的開銷。

安居客上的數據顯示,雖然這兩年房屋租金略有降低,但北京一居室的平均租金價格仍舊維持在3800元上下。而根據北京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發佈的信息,2023年城鎮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爲11761元,租到一個平均水平的一居室,需要花掉收入的三分之一。對於低於這個薪資的人羣來說,房租更是一個沉重負擔。

每一個住在辦公室的人會反覆提到一個詞:時間。根據《2023北京通勤特徵年度報告》,北京通勤的平均時長在51分鐘,位列全國前茅。長時間的通勤,是對體力的考驗,也是精神上的損耗。

人們選擇住在辦公室,最重要的目的,便是爲了省下房租或時間。

2022年夏天,因爲家中房屋準備裝修後出租,小六舉家搬到了六環外的昌平鄉下。從住的地方到單位,需要先步行半個小時去公交站,再搭乘公交車來到城區,最後還要在地鐵裏耗費半個小時。一趟兩個小時,每一次上班都如同逃命一樣匆匆忙忙。

在公司附近租房當然可以省去許多煩惱,但房租實在昂貴,哪怕與人合租,一個月也要兩千多塊,而自己到手的工資纔不到六千元。尤其她從事的行業,出差是常態,這意味着每個月一半時間裏,出租屋都要空置。細細一算賬,她馬上便意識到:這不等於自己花了雙倍的價格來租房嗎?

她堅持在城區和郊區之間往返了一陣子,但很快便遇上了一個新問題——公司加班是常態,回去的末班車是晚上八點,哪怕緊趕慢趕,自己依然常常錯過。趕不上車時,只能打車,車費就要一百多塊,“簡直就是在貸款上班”,她覺得十分荒唐。

漸漸地,在辦公室湊合一宿的念頭冒了出來。第一個晚上,小六全無準備,不知道要睡在哪裏,只能坐在工位上,推開鍵盤和文件,朝着桌面一趴,跟鴕鳥一樣,把頭埋於雙臂之間。這樣的姿勢很難讓人睡得踏實,幾次入睡,又幾次醒來,一夜處在半夢半醒之間,腦袋昏昏沉沉。不過一想到自己省下的金錢,她又覺得心中格外欣喜。

後來,她開始時斷時續以辦公室爲住所,這樣的狀態一直維持到十月底。入冬後,北京晝短夜長,下了公交車後,眼前的那段路上不光沒有路燈,連人影也罕見。一個女孩子,孤身一人走在黑夜當中,這樣的氛圍讓她十分不安,“就怕突然來個人,把我給噶了,扔河溝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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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下班的夜路。圖 / 受訪者供圖

於是她乾脆就不回家了,買來了一個瑜伽墊和睡袋,開始在辦公室常住。

王森也是被房租一步步逼到辦公室的。2017年,因爲在老家天津找不到合適工作,他來到北京,進入了一家國企。起初和單位裏許多北漂一樣,爲了省錢養家,他和其他同事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房間,兩個大男人同擠一張牀,一同分擔房租。每月一千多元的花費,對於彼時只有七千月薪的他來說,是承受的上限。

但這樣的日子只維持了半年,同事辭職離開北京,他再難找到其他人一起合租,不得不搬到郊區順義,上班一個半小時,下班一個半小時,擠在公交車和地鐵上,像被抽乾了空氣的氣球。

他不怕苦,“反正來北京就準備好了要喫苦”,可有些問題並不是喫苦就能解決的。有一次單位加班,直到十一點才結束,錯過了最後一班地鐵,他站在單位門口盯着荒涼的街頭,心有不甘,又無可奈何,覺得自己成了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那一晚,他被迫在辦公室裏過夜。然而出乎意料,“住在辦公室裏的感覺還不錯”,不用急着趕公交車,也不用怕上班遲到,一覺醒來,甚至可以有充足的時間在食堂裏喫一頓早餐,更何況,不用花一分錢。

猶如發現了新大陸,一剎那,王森就冒出了搬到辦公室裏的念頭。那時恰逢有人離職,留下了一張免費的摺疊牀,他乾脆撿了回來,開始安營紮寨。

和前兩位不同,在進入公司之前,老劉就已經做好了打算,自己就要住在公司。

這個決定源自於過往的一段失敗經歷。2019年,他和朋友一起創業,拿出全部積蓄,加上借貸,在老家那座三線城市投資兩百多萬,開辦了一家教培中心。這個舉動雖然冒險,但彼時教培行業十分火爆,也不失爲一個前景明亮的投資。然而疫情驟然來臨,老劉苦苦維持了兩年時間,終於血本無歸,借來的錢要償還,學生的錢也要退回去,他不願意做“老賴”,不得不走上了打工還債的道路,“自己挖了坑,跳進去了,就自己再想辦法爬出來吧”。

還債就像是在完成一套複雜的拼圖,一步一步,全離不開算計。2021年底,老劉先在深圳跑了一陣子快遞,只因爲“對方能夠提供三個月宿舍”;接下來,他找了一份銷售工作,月薪6000元,駐地北京,那間兩室一廳的房子,既是辦公室,也被員工當宿舍使用,用不着爲了住宿額外花錢,“也還行”;2022年9月,爲了多賺些錢,他又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被派到了南京,雖然需要租房,但很快,他就尋覓到了一間房子,與四人合租,一個月租金只要800塊;在南京做了三個月後,他開始負責起了華中地區的銷售業務,日日出差,這回連800塊的租金都省了。

然而,個人再如何努力算計,在大環境的碾壓下,也是無能爲力的。沒做幾個月,公司效益不好,團隊面臨裁撤,處於安穩生活中的人大可以選擇順勢而爲,老劉卻不得不爭分奪秒,爲了接下來的生活好好籌謀。

他再次換了工作,來到北京。可不到三個月,公司高層變動,他莫名其妙遇上裁員,還被拖欠了兩萬元的報銷款。如今提起這段經歷,老劉依舊忿忿不滿,“一些公司看似正規,其實處處在琢磨着怎麼剝削員工”。

對亟需償還鉅債的人來說,賺錢不僅僅是維持生計的手段,也是重回正軌的希望。要回這筆報銷款,花費了老劉兩個月時間,也改變了他的許多觀念,他覺得公司大小無所謂,重要的是“只要能拿到工資,能拿到績效”。

另一方面,他對開銷變得格外謹慎。他想起在南京租房時,一個同事對他說的話:“你可以住在公司啊。”放在當時,這只是一句調侃,但時過境遷,再一次想起來,老劉心中有了不同的念頭。

9月份,他入職了新公司,需要經常出差,但也免不了要在北京逗留。入職那天晚上,他拿來了幾張硬紙板,在地面上展開,拼出了一張“牀”,悄悄度過了第一夜。

住辦公室的智慧

辦公室是公共場所,沒有太多隱私可以容納。選擇住辦公室,就必須選擇一種極簡的生活方式,私人物品沒有太多空間放置,慾望也就被無限壓縮。唯一重要的,只是如何睡得安穩。

睡過第一天後,老劉就發現了,只靠硬紙板沒法長久。地面很涼,也很硬,早上醒來時腰痠背痛。於是第二天,他花了幾十塊,買來了一個充氣牀墊,如此將就了兩個月,到了冬季,他從家裏取來了一條毯子,放在身下,保暖又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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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的牀鋪。圖 / 受訪者供圖

洗衣服是一個問題,洗澡也是一個問題,但很容易就找到了解決的辦法:沒有洗衣機,衣服就全靠手洗,夏天時掛在窗邊一晚就能幹;至於洗澡,則更加簡單,乾脆不洗,如果天氣實在炎熱,大不了在衛生間用涼水擦擦身體,也能消暑,反正過不了一兩天,他又要出差。

一個月裏,他曾經輾轉於十六個省份。從4月底到8月初,更是三個多月裏,七十幾天在外奔波。其實,很難說是因爲出差如此頻繁,老劉才住在辦公室,還是因爲住在辦公室裏,老劉纔出差如此頻繁。他自己坦言:“如果和同事一樣在北京有住所,說不定可以換一個安排方式。”

小六與老劉一樣,能不洗澡就不洗澡,反正冬天也不怎麼會出汗。衣服也用不着換得頻繁,反正自己不怎麼出門,也就不會太髒。到了週末,有時她回家,有時乾脆就在附近找一間青旅,花錢住上一夜,睡得好壞無所謂,重要的是有洗衣機和淋浴。她也驚訝於自己年紀輕輕,居然能找到這些解決辦法,“真的感覺就像在城市裏探險一樣,總有新的發現”。

但並不是誰都能像小六一樣,在辦公室足不出戶,窩上一整個冬天。王森的公司雖然有暖氣,可因爲節能,溫度並不高,他又實在不好意思再在辦公室裏放上一牀棉被。出差是一個好辦法,不過不能日日出差,一個月,最少也有半個月要在北京度過。不出差的日子裏,他就像一個流浪的波西米亞人,四處搜尋過夜的地方。

好在北京這座城市,每天都有無數人離開,也留下了許多還未到期的出租屋。只要支付一點費用,就能短暫地在這些房屋內待上一段時日。正如有人拼車,有人拼團,王森“拼房”,他如同一隻勤奮的蜜蜂,這裏停留一下,那裏停留一下。他住過通州,住過房山,最遠的地方到了昌平農村,只花了六百塊錢,就住了將近三個禮拜。他戲言:“不要說外地人了,就算很多本地人,也未必解鎖過這麼多的地方。”

相較而言,他還是喜歡夏天一些,只是夏天也有煩惱。他常常出汗,雖然換洗衣服可以等週末回到天津解決,但無法洗澡總歸是個大問題。他不敢在公司的衛生間裏大張旗鼓地洗浴,“公司那麼多人,萬一被加班的人看到,不合適”。但連續一個禮拜,僅靠毛巾簡單擦拭,顯然不能遮蓋住身上的異味,“沒辦法,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臭,感覺同事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不敢停下腳步

王森的同事都知道他住在辦公室,他也從未刻意隱瞞過。他想,反正大家收入都不高,誰不是想辦法在北京生存下去呢。

辦公室裏一共四個人,全是北漂,各自有各自的辛苦——有人房產在燕郊,每天光上下班就要三四個小時;也有人在北京買了房,只有五十平方米,塞進了一家五口人,自己只能睡客廳;領導固然收入高一些,卻同樣負擔不起租房的費用,只能在附近租一間地下室,四面無窗,不知日夜。用王森的話說,“大家就誰也別嫌棄誰了。”

小六則很怕被同事發現,她說辦公室內鬥嚴重,被發現了,“不知道會有什麼嚴重後果。”

但饒是謹慎,也有被撞見的時候。有幾次週末,她正在辦公室裏看劇,突然之間有同事跑來加班。她便也只好裝出一副努力工作的樣子,在工位上認真地面對着電腦,“感覺是在被迫營業”。

老劉住辦公室的事,則更像一個“公開的祕密”。剛入職時,他謊稱借住在朋友家裏,也和小六一樣,每天若無其事裝作下班,等估摸着所有人已經離開,再獨自悄悄溜回。

直到一天晚上出差歸來,他正要入睡,突然遇上同事來公司加班,一時四目相視,場面極度尷尬。他只好編了個理由搪塞,無非時間太晚,不想去打擾朋友云云。聽上去頗爲合理,同事好似也並未質疑,只是後來,老劉發現,似乎連領導也對這件事心知肚明。

那次他和老闆一起出差,本以爲會在外地過夜,未曾想老闆徑直開車回到了北京。午夜時分,望着靜默的街道,老劉心中不斷盤算着要在哪裏下車,才既可以回到辦公室,又不被老闆發現。誰知道還未說話,率先開口的卻是老闆,“一會兒我就先把你送回到公司吧?”

老劉覺得,老闆應該是發現了的。不過從那以後,彼此之間,誰也沒有去詳細提及這個問題。老闆不問,他自然也不會說,雙方就這樣保持着微妙的默契。

在同事之間,他在辦公室過夜的事情漸漸也不再是祕密。同事偶爾會詢問他在辦公室裏住得好不好,好心地提醒要注意身體。等入冬時,有人擔心天氣冷,特意告訴他單位有個“小太陽”,記得要打開。

住在辦公室,省下通勤時間後,這些住辦公室的人,也沒有“閒着”,而是像這個城市的很多人一樣,儘可能將多出的時間轉化成“生產力”。

老劉開始嘗試在小紅書上做直播,聊一聊自己以辦公室爲家的生活。儘管還沒有帶來什麼物質上的收益,但每天跟陌生人談一談天,暫時從債務的壓力下抽離而出,不失爲一種放鬆。

小六不願意無所事事。她曾經在補習機構工作過一段時間,於是操起老本行,開始利用下班後的空閒,給學生做線上家教。樓道盡頭凹進去一塊小隔間,擺了一張閒置的辦公桌,她安靜地坐在那裏,支起平板電腦,對着屏幕細細講解立體幾何和拋物線。被同事問起,便說自己堂弟正在準備高考。

一堂課兩個小時,收費三百塊,每個月可以獲得將近兩千元的收入,對只有幾千元工資的她來說足夠驚喜。她格外享受這種足不出戶,就能搞定一切的生活狀態,唯一讓人有些憂心的是,因爲懶得出門,體重直線飆升,“幾個月裏,足足長了幾十斤”。

兩年間,王森的精力全花在了學習上。同事一離開,四下安靜無聲,辦公室就變成了一間天然的自習室。他坐在電腦前,日復一日地啃着書本,換來四本證書。因爲公司政策,這些證書每個月可以給他帶來額外一千多元的收入。而另一方面,也正是因爲這些證書,讓他後來找到了另一份工作。

新工作還是在北京,月薪一萬多塊,重要的是提供宿舍。居住不再是難題,他把摺疊牀送給了別人,從此結束了辦公室的寄居生涯。對於人生,這稱得上一次巨大飛躍,但偶爾他也會懷念在辦公室裏居住的經歷。他感恩同事的包容,也慶幸正是那些拮据的日子,讓自己沒有辦法蹉跎歲月,“在那種條件下,不敢停下腳步”。

在辦公室住了四個月後,因爲父親生病,小六不得不辭職去照顧家人。等2024年再次迴歸工作時,城中的家早已裝修完畢,她也像許多本地人一樣,開始了家與單位兩點一線的日子。回首住在辦公室裏的那些天,她的心態十分矛盾,一方面感嘆當時自己真能喫苦,“天天睡眠不足,感覺人都變傻了”;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在這座昂貴的城市裏,自己的做法很理智,那點兒苦也沒什麼,“就像走夜路,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幽暗得讓人害怕。可當你一直向前走,走到燈下,就發現幽暗的地方也很尋常”。

她至今無法理解,當時一個同事在單位附近與人同租,“一個月裏半個月在出差,卻要花一半的工資來租房。工作是爲了賺錢,卻爲了工作花錢,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麼?”

結束辦公室居住的人,都打開了新的生活篇章。而還在住辦公室的人,還要繼續爲了下一步的生活而奮鬥。老劉還不知道要住到什麼時候,總之,“先做着”。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依舊是還清債務,每個月一萬二的工資一到手,便被他悉數轉走,去填充創業留下的黑洞,手上只剩下一些週轉資金,用來應付出差和日常開支。

對於現在的生活狀態,他十分“知足”。在北京安家或許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但享受當下,有時候並不需要一個實際意義上的“家”。他喜歡逛博物館,也喜歡看演出,就算拮据,也會省出一兩百塊錢來,去看一場不知名的話劇表演。

但當人們有更多選擇時,誰又願意住在辦公室?宋晨是陝西人,因爲工作關係,被借調到北京四個月。他原本打算住在遠郊區的親戚家,“可北京實在太大了”,每天五個小時的路途“堪比成吉思汗西征”。在堅持兩個多月後,他無奈地搬進了辦公室。

這也改變了他原本希望可以留在北京的初衷,“沒有房子,幸福感太低,就算收入高,這麼活着又有什麼意思呢?”在辦公室斷斷續續住了兩個月後,他已經決定回老家了。北漂,已經不是他的選項了。

(講述者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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