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車司機死亡後,剩下的最後700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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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次特殊的運輸。8月13日凌晨,前往福建的路上,54歲的貨車司機牛師傅不幸心梗去世。面對被擱置的貨物和貨車,四位與他素不相識的貨車司機,決定接力完成這場運輸交易。

近三年以來,隨着貨車司機過剩,貨源不足和運價下調,類似意外和事故屢上新聞,而途中的貨物和車,則是他們留下的難題。僅過去一年時間裏,這幾位熱心的司機就相繼參與過五、六次類似的救援——它們發生在海拔5400米以上的高原,也出現在深圳這樣熱鬧的都市裏。“基本是‘累’死的,有車貸,家裏負擔又大,現在運費不高,也不掙錢。”一位參與救援的司機說。

文|蔡家欣

編輯| 王一然‍‍

視頻剪輯|張歆玥

三聲鳴笛

它停靠在武漢的新洲服務區。車頭是解放牌的J6P,紅色的,看起來嶄新,車身和玻璃被擦得發光。貨廂是13米長的高低板,被厚實的篷布牢牢罩住了,裏面裝着價值十幾萬的煙膠。

大概8月11日,這輛貨車從山西出發,按照計劃,它將在3天內抵達目的地——1900公里外福建三明的一家輪胎廠。卸完貨,它大概率會在當地“趴活”,待將貨廂塞滿後,再經由國道,折返回它的老家山西太原。

但意外發生了。出發後約20個小時,8月13日凌晨,途經武漢新洲服務區時,這輛貨車的主人,54歲的司機牛師傅突發心梗,倒在了駕駛室。被救護車拉走後,那輛解放牌的貨車,連同車上的貨物,卡在了武漢新洲服務區。

在運輸行當,每輛貨車出發前,關於車上的貨物和送達時間,司機和貨主都會擬定相關的協議,超時、貨損都有可能產生額外的賠償,特別是水果這類的生鮮。

按照慣例,發生類似的意外,通常家屬會委託新司機將貨物送到目的地,再將貨車開回當地變賣處理。對於家屬來說,類似的委託費用不菲,一趟運費基本沒法覆蓋。

牛師傅家中只有一個讀高中的女兒,後事都是將近60歲的姐姐來處理,也找不到幫忙的司機。“很多人會覺得忌諱,又不是自己的親人,就算給錢,也不願意去開回來。”37歲的小於說。他在河北石家莊元氏縣做二手貨車的生意。8月13日,牛師傅的姐姐求助到網絡上,小於得知後,和另外三個同伴決定將貨物送達,把車開回山西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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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於等人的幫助下,牛師傅的解放牌J6P掛車開回目的地。講述者供圖‍

關於牛師傅,小於和同伴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他的長相。至於幫忙的原因,小於坦誠地說,因爲流量。他和同伴都有自媒體賬號,時間相對充裕,“這種事情會引起很多關注,特別是貨車圈的人,幫助他的時候,也給自己帶來了流量和知名度。”

當然,這輛車的主人牛師傅,也代表着小於幾個人的另一面:曾經的貨車司機,一人一車,承擔着家庭經濟來源,幾乎所有時間都在路上。小於是土生土長的元氏人,背靠山西和內蒙的煤炭產業,元氏縣成爲華北地區最大的二手大車交易市場。十幾年前,小於就跟着父親在外跑車。後來,爲了照顧家裏,也考慮到最壞的意外情況,這對父子決定分開跑車。 

接到求助當晚,收拾幾件衣服,帶上充電寶——就像曾經每一次出車,小於和同伴拎着包開車出發,在隔天中午到達武漢新洲。

臉盆、牙刷、毛巾,以及幾件衣服,在那輛解放牌J6P面前,小於看着家屬將牛師傅的遺物清點出來——以車爲家,這些司機的生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8月14日中午12點,在派出所民警的見證下,小於正式從家屬手裏接過車鑰匙。出發之前,一條黑底白字的條幅被貼在車頭,“千里護送卡友魂歸故里”。

兩個小時以後,武漢新洲服務區傳來三聲有序的鳴笛聲,那輛解放牌的J6P終於緩緩駛出新洲服務區,“鳴笛代表送行,我們用鳴笛來敬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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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道、戈壁灘和無人接聽的電話

事實上,那天夜裏1點,求救的電話曾從這輛紅色J6P的駕駛室撥出,先是120,一個小時後,同一臺手機又撥向了110。僅有三平米左右的駕駛室裏,沒人知道他如何求救,以及度過最後的等待時間。

根據交通運輸部的公開數據,2020年全國1728萬貨車司機,完成全社會74%的貨運量和31%的週轉量。在以定位和導航爲主的北斗系統裏,他們變成一個又一個閃爍的點,散落在交通網的脈絡上,移動或者靜止。但那是車輛的即時狀態,至於駕駛室裏的生命狀態,則很難被感知和發現。交通事故、突發急症、甚至是搶劫,各種各樣的悲劇經常上演。

和小於一樣,38歲的一燈既是自媒體博主,也做了將近20年的貨車司機。他去年開始參加類似的救助,大部分都是家屬在網絡上發來私信,一燈再打電話確認。家屬總帶着哭腔,“我老公去世了,實在沒辦法解決,能否幫助我們一次?”

一燈說自己沒辦法拒絕。做貨車司機的那些年,每年在家的日子不超過一個月。每次回家,他都會發現孩子猛地又躥個了。妻子、孩子、父母都對他小心翼翼,但也不甚瞭解,陪伴他最多的是一部收音機。“換位思考,如果有一天我客死他鄉,無依無靠,老婆孩子對開車的事都不瞭解,你可以想象那種無助。”

一燈參加過五、六次救助行動。覈實信息後,他會告知同行,基於自願的原則報名參與救助。到達事發地,在派出所民警的見證下,再與家屬完成車輛和貨物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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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救援中,小於一邊吸氧一邊開車。講述者供圖

過世的司機年齡基本都在40歲以上,有兩位超過50歲。最年輕的只有31歲,那是一個江西人,也是兩個小女孩的父親。在柳州察覺到身體不對勁以後,他跟太原的牛師傅一樣,撥打了120,遺憾的是,送到醫院以後也沒能搶救過來。

有些時候,死亡來得非常突然。在深圳,一位來自河南的貨車司車終於卸完了貨,倒車的過程中,他一頭栽倒在方向盤上,再也沒能站起來;河南安陽的一位司機,跑車途中,每晚都會跟家裏通電話。2023年8月的一個夜裏,他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直到最後關機。

六天以後,這輛貨車在一條國道邊被找到。一燈還記得車門打開的時刻,50多歲的司機雙手抱頭,趴在方向盤上,沒有了生命氣息,身體已經微微有些腐爛了。

護送過程也總有各種意外。比如,有一回一燈到達當地後才發現,貨物屬於危險品,要臨時尋找、僱傭有相關運輸資質的司機。今年年初,在西藏海拔5400米的一條國道上,一位司機與家裏失去了聯絡。幾天後,這位司機連同貨車被發現衝到了遙遠的戈壁灘上。高原反應疊加車禍,司機早已失去了生命體徵,貨車的方向盤上,滿是血跡。出發之前,一燈只能拿出紙巾,將血跡一點一點擦乾淨。

那場護送充滿了波折。連同一燈和小於共有10個人參加,自駕進入高海拔地區後,卻因爲高原反應,其中六個人只能卡在半道。返程的路,先是四條輪胎沒氣,修好後,貨車又撞上馬路邊,壞掉了三條輪胎。

常年開車的人,見多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生死瞬間,總是迷信一些。駕駛室內,四位司機決定燃起三支菸,但那三支菸怎麼都打不着。最後沒辦法,只能打電話給家屬,讓家屬通過視頻“喊魂”。最後,三支菸順利點燃了,車也順當地開往了目的地。

下行的運價和不敢深睡的司機

從武漢到福建三明,700公里的路程,小於和一燈等四人花了13個小時,8月15日凌晨3點,牛師傅那輛紅色的解放牌J6P貨車抵達目的地。

這個訂單走的是平臺,按照流程,運費的提取,需要牛師傅人臉識別認證。白天卸完貨,在那家輪胎廠的門口,小於四人跟貨主來回商量兩個小時,終於拿到屬於牛師傅的那筆運費:14280元。

按照小於的估算,如果沒有意外,這趟車來回需要五天,每天不到1000塊的利潤。出發前,牛師傅曾跟姐姐提過,還要再跑兩趟類似的訂單,才能覆蓋當月的車貸——54歲這一年的開端,牛師傅買進了那輛解放牌J6P的貨車,落地價在40萬左右。

在小於和一燈這樣的老司機眼裏,54歲還在買車,更多的是無奈。“他應該是沒有更好的選擇,買車是爲了掙更多的錢,要承擔家裏的費用。”小於說。

這兩年買賣二手大車,他見過太多人的來去。有人賣車做餐飲,以爲能擺脫這個行當,失敗後也只能灰溜溜地回來,“很多人甚至小學都沒有畢業,但凡(其它行業)能有飯喫,誰都不想幹這行。”

幾年前,雖然道路上的風險更高,但貨車司機的付出和收入還成正比。光景好的時候,三四個人拼一臺車,每個月不僅能掙到上萬元,還能休息10來天。近兩三年,日子開始變得難起來,一輛車基本只能養得起一個司機,一位在新疆跑車十來年的司機,入行時每天能收入1000多塊錢,現在每個月也就5000塊錢,“每天最多的就是在排隊等貨”。

根據中國物流與採購聯合會的數據,2023年1月至8月,公路物流運價指數持續下跌。與此同時,成本卻在上升,比如油價。行情低迷,車價也在大幅縮水,一輛僅買半年的新車,經過折舊,掛到二手市場上,甚至都無法覆蓋貸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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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之前,小於一行人會點菸,在地上灑酒,向死者致敬。講述者供圖‍

司機們只能硬着頭皮繼續跑車,縮短運輸單趟週期,增加趟數。車貸、以及背後的家庭壓力,讓這些貨車司機變成機器上的傳送帶,不停地轉,每個月至少要跑25天以上,每天要跑12個小時甚至更長。

入行四年多,40歲的劉芳媛見證了這個行業的急劇下墜。她開着一輛4米2的廂貨,在日照、連雲港和太湖一帶穿行。以往,從山東出發,往長江南岸送貨,再折返回來,大概需要兩天半的時間,中間還能休息7個小時。

運價下滑以後,爲了能掙到跟以前一樣的錢,車廂裏的貨從三家增加到五家,甚至是七家。還是兩天半的週期跑一圈,但路程變長了,卸貨時間增多——這些都是用睡覺、喫飯、甚至是上廁所的時間換來的。

劉芳媛並不喜歡這份工作,女性跑車有很多不便利,比如上廁所、洗澡。但她家裏三個小孩,正是用錢的時候。而丈夫在工地做電工,這兩年工作量少了一半。最難的時候,劉芳媛帶着小女兒到處跑車。有一回,在山路上車剎不住,往後溜滑,最終一半輪胎懸空卡住了——是剛剛學會說話的小女兒求助路人來幫忙抬車。

高強度的跑車,也讓她留下頭疼的毛病,車裏總要備着布洛芬。近一年,劉芳媛經常刷到一燈和小於救援的視頻,看到許多司機猝死的案例。她也會害怕。疲勞開車後,她會將座椅往後調,把被子、枕頭放在方向盤上,趴在上面睡覺。鬧鐘每半個小時都要響一次。“這是我的自救方式,我不敢躺着睡,擔心過度疲勞深睡以後會沒法醒來。”

劉芳媛和其他司機姐妹有一個小羣,出車時會互相抱團。每天晚上在羣裏報備路線和時間,爲了確保對方的安全狀態,醒來後也會互相打微信電話,“起牀沒?”在她看來,現在行情艱難,每個人都處於過度疲勞的狀態中,“不僅要自救,也需要依靠別人,互相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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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風光”

8月16日中午,那臺紅色的解放牌J6P貨車,重新回到了它的家鄉山西太原。那天上午,它的主人,54歲的牛師傅,已經落葬。貨車緩緩駛出太古高速口的時候,路旁零星站着幾位來爲他送行的“卡友”,J6P再次發出三聲鳴笛。

對於貨車司機來說,這是一趟奢侈的返程,不僅空車返回,還全程走高速。一般情況下,返程時,貨車司機會選擇走國道,再順路拉一車貨。行話又稱作“回程貨”,大多數時候,“回程貨”會被拼命壓價,它只能減少回程的成本,基本不掙錢。

在小於和一燈等四人看來,永遠在路上的貨車司機,爲了爭取時間,似乎總在佝着腰求人,包括普通的村民,以至物流園的保安、卸貨工。最後一趟車,他們希望司機能夠“風光”一回,“千里空放,不計算油費和路費,用貨車人的方式送他一程。”

即便如此,最後一段回家的路,J6P還是逃不了被嫌棄的下場——小於說,原本家屬約好了停車場,但負責人看到了J6P的相關短視頻,拒絕了它的進場,“這是一輛死過人的車,不管你給多少錢,他都不允許你停靠。”

最後實在找不到地方,J6P只好停靠在馬路邊的空地上。連同車鑰匙,以及14280元的運費交還給了家屬。這趟救助的高速費、油費、以及喫喝共花去了28000塊,小於四人決定平攤。

回述這些情況,一燈和小於看起來很平靜。每次救助,在家屬的同意下,他們幾人都會拍視頻,甚至是直播。有網友斥責他們爲了流量,一燈和小於都沒有否認。有些時候,家屬也能通過這種方式得到外界的關注,甚至是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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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於和一燈參加過多次救援,波折最多的就是西藏之行。講述者供圖

年初,一位哈爾濱的司機在往西藏送貨的途中過世,家中還有兩個正在讀小學的孩子。經過宣傳和直播,除了網友的捐款之外,貨主額外給了1萬塊的扶助,並承諾負擔司機兩個小孩至初中畢業的學習費用。

直播和短視頻帶來的流量,也讓更多貨車圈的人看到了小於和一燈。比如,當J6P從福建返回山西路上,排隊加氣時,其他的司機大都知曉了情況,默默爲它讓路。之前在西藏將車開回的路上,同樣的貨車迎面開來,看到救助車頭上黑底白字的條幅,也會放慢車速,然後長按喇叭,爲那位陌生的司機同行送行。

但直播過程中,有時路途中司機間免不了會聊天開玩笑,網友斥責他們,“別人都去世了,你怎麼還能笑出來?”一燈感到很不解,他只是來幫忙,跟死者素未謀面,“我不可能24小時都趴在這裏哭”。

也有很多貨車司機網友轉來幾十塊一筆的小額捐款,希望小於和一燈能轉交給家屬。但不久前,因爲捐款的事情,一燈被網友舉報“非法集資”,面臨着2萬到20萬的罰款。

不久前,小於聽說,那輛紅色的J6P貨車也迴流到了元氏縣的二手大車市場。經過折舊和這次事故,“資不抵債,車賣出後,也很難抵消貸款。”小於猜測,J6P很難賣上一個好價格。

(文中一燈爲講述者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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