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基層科員的官場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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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你到我們這裏來,對你是個很好的歷練,你好好幹,好好學。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叫大熊,是我的大學同班同學。考試可以說是他唯一擅長的事情。2021年畢業後,他先考上了政府志願服務計劃,一年後考上事業編,兩年後,今年6月,他終於考上了公務員。

今年,公務員考試考生人數又達到了歷史新高,303.3萬人,錄用比例達到77:1,超過2023年的67:1,2022年的61:1。大學畢業至今的三年裏,我周圍的同學幾乎都選擇了考公或考編,還有不少人考到酒廠當工人。一份智聯招聘的報告顯示,從2020年到2024年,想進去國企的畢業生越來越多,今年達到了47.7%。

大熊進入體制工作這三年,我看着他發生變化,起初對官場上的迎來送往,他還常常找我商量應對,嗤之以鼻,漸漸地,我的作用對於他而言,已經成爲告解室裏的神父。

最近一次,他考上公務員後來找我見面,已全然不見曾經的那些糾結和困惑。他接受了這套運轉的機制,並默認了自己的角色。他固執地認爲,自己不過是一顆螺絲,一顆子彈,機器怎麼轉動,子彈射向哪裏,他都身不由己。

大學四年一事無成

考公上岸一朝翻身

大熊大名高天志,因酷愛哆啦A夢,大家都叫他大熊,今年26歲。他是我的大學同學,住在我對門寢室。

大學四年裏,大熊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他擅長考試,他最驕傲的事情是:我可是我們班男生中第一個過四級的——而且還是裸考。

他和室友關係也不近,我常常看見他獨自一人坐在電腦前,腦袋搭在那把電競椅上,看老版的《三國演義》電視劇,然後看新版的《三國演義》電視劇。他喜歡哆啦A夢,經常對着那個玩偶自問自答。

2020年大三時,大熊本來在準備考研,但疫情來了,他棄考了。大四時,經歷了近一年的網課,同學們都變得沉默。

我們學校是一所二本院校。校招時,我和室友投的簡歷都像石子入水一樣杳無音訊。那天回寢室的路上,我看到圖書館牆上貼着莎士比亞的名句:我們命該遇到這樣的時代。

大熊告訴我,他準備再次考研。同時,他報名了一個大學生志願服務計劃,如果選中,可以進入政府見習一年,保留應屆生的身份。

那年大熊被志願服務計劃錄取。過了一年,2022年7月,他考上了東南沿海地區一個小鎮的事業編。又過了兩年,2024年6月,他考上了老家X縣的公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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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熊打來視頻向我報喜。他還和大學時一樣胖,只是比大學時精神了許多,笑得也更爽朗。

公務員面試成績公佈那天,大熊的一位室友給他發來消息:大學四年,你一事無成,如今你總算做了一件最對的事兒,我真替你感到高興。

大雄變身臨時工小高

大熊是這樣考上政府的大學生志願服務計劃的:

先是學校面試,面試官是學校團委的學生幹部,每人輪流進行兩分鐘的自我介紹,並講講對服務計劃的理解。大熊一股腦地將計劃的精神要領背了一遍:到基層去,到祖國需要的角落去,用一年的青春,換取永遠的珍貴經歷,等等。他通過了學校的篩選。

一週後是由S省團委組織的面試大會,大熊講的也差不多,在最後他重申作爲S省人想要幫助S省人民的願望。

2021年7月,大熊收到了來自X縣團委試崗報到的短信通知,他被分配到了縣裏新成立的金融局辦公室。

正式報到那天,政府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從團委書記到下面的各部門領導挨個發言,志願者有80多人,站在臺上,等着主持人點名領走,就像《士兵突擊》裏的新兵入伍儀式一樣。

大熊被分到了金融局。領他走的是一位30歲上下的大姐,姓李,長得像大熊初中的語文老師。一年之後的大熊回想起來,才意識到這就是傳說中的貴人。

金融局就在縣政府旁邊的商務中心大廈的十六層,站在上面可以看到縣政府門前巨大的廣場,外面淌着的一條河,再遠處是X縣的一半全貌。

李大姐領着大熊進了金融局的金融辦公室,李大姐就是這間辦公室的主任。辦公室加上李大姐一共三個人。130平米的辦公室被分成了兩個區域,一個是大熊所在的公共辦公區,另一半則是李大姐的辦公室,裏面又分出來一個倉庫和一個小臥室。

上班第一天,他去局長辦公室報到,辦公室的門半開着,裏面放着一張會客的皮質黑沙發,局長坐在辦公桌後面,背後是一整面的柚木色書架,黨史資料和文件檔案一層一層疊着。局長戴一副黑框眼鏡,白色襯衫紮在褲子裏,精瘦身材,正低頭看文件。大熊壓着身子走進去介紹自己,局長對大熊說:

小高,你到我們金融局來,對你是個很好的歷練,你好好幹,好好學。在這學明白之後,對你以後很有幫助的,整個政府,大到中央,下到鄉鎮基層,都是這套運行機制。你以後就算不在體制內工作,幹些其他工作,文員祕書之類的也是很有幫助的。

大熊邊聽邊點頭。他當時想的是,一邊做着這份清閒的工作,一邊準備再次考研。

整個局裏一共16個人,除開領導和四個科室負責人以及四個正式編制後,剩下(7人)的都是臨時合同工。大熊是志願服務,每個月只能拿2300塊,比臨時工的工資還要低1000塊。他主要是打下手,並不承擔具體的工作責任。因爲老是跑上跑下,加上年紀最小,大家都叫他小高。

小高很快弄清楚了自己的職責,包括但不限於:收發文件,上傳下達,佈置會議,購買辦公用品,預約公務用車,買雜物,打掃局長辦公室,以及完成局長下達的所有工作和生活要求,比如拿個快遞,買包煙,遞瓶水,食堂帶飯……最麻煩的一個活兒是安排會議,要端茶倒水,還要擺桌子擺椅子。

他覺得自己像個太監。他看着桌上擺放的領導座次和那些銀行代表名字,心想,局長說的運行機制,敢情是這樣。

小高和李大姐相處最多,辦公室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李大姐叫他:高兒。李大姐有個女兒,常被帶來辦公室,小高有段日子最忙的事就是陪小孩玩兒,輔導功課。

有次李大姐的老公來局裏開會,小高下去迎接,對方是一位鄉鎮領導,穿着一身黑西褲、黑皮鞋、白襯衫,微微揚起的劉海剛好齊到黑色鏡框,小高心裏默默地想,要是有一天也能如此穿着打扮,也擁有一位李大姐這樣溫柔的且有正式工作的妻子,人生足矣。

作爲小高的直屬領導,李大姐手把手地教他處理文件,還幫他解決了不少麻煩事兒。有一次,一個上訪常客來局裏,小高被對方罵得不知所措,慌在原地。這人因爲參與民間集資,錢被卷跑後公安機關抓不到人,政府也沒辦法解決,總是來金融局上訪。小高只好一個勁兒地安撫他的情緒,實在沒辦法了,就找到局長,局長沒好氣地說:這人都是老油條了,下次趕緊打發走。

李大姐知道後,告訴小高,遇到上訪問題的口訣:端茶倒水做記錄,熱情禮貌三不知。她讓小高下次將人直接帶到接待室,由李大姐出面瞭解情況安撫,要還是搞不定,才請局長出面訂個日期許個承諾,對方又能安靜不少日子。

局裏有老一點的人告訴小高,以前有上訪的人要是說話解決不了,直接就帶着進局子了,關個幾天,這人自然就安靜了,只是現在政策下來了,不能用以前的手段了。

金融局的工作很閒,小高每天9點到局裏,大多時候是看書和看手機,幫着換下水,中午有兩小時的午休時間,一天也沒什麼事兒。下班時間是五點半,但他在的辦公室算是領導的祕書處,必須等領導下班了,才能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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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姐看局長沒什麼事情安排時,經常讓小高直接走,或者帶着他一起溜走。慢慢地,大姐開始和小高嘮起了家常,聽說他還在準備考研,立馬制止他,讓他不要考研,直接去考編考公。

李大姐講起自己的經歷。畢業後,她做了兩年銷售,父親和爺爺生病了,家裏沒人管,日子散成一地雞毛。她的銷售工作並不如意,每天跑得大汗淋漓。她想過安穩的生活,先是考編,進入編制工作兩年後,又考上了公務員。

李大姐告訴小高,公務員福利待遇很好,有公積金買房,對下一代的幫助很大。她嚴肅地建議小高,考研出來還得考公,何必浪費時間,不如一勞永逸直接解決。這思路,小高以前沒有想到,經李大姐一點撥,才恍然大悟。

2021年10月份,在金融局待了三個月後,小高決定放棄考研計劃,開始考公。

金融局考編考公的老人很多,多是屢敗屢戰者,小高很容易就獲得了複習資料,但不久之後,疫情在小城滋生,小高被分派到防控點去執勤,複習的時間成了問題。

臨近2022年春節,小高參加了第一次公務員考試,距離面試差8分。

畢業後,我們大學的同學總是時不時地在羣裏吐槽工作:加班,被PUA,被欠薪,沒有社保,沒有公積金,沒有雙休。大家都過上了一眼看不到盡頭的生活。有時獨自生活在出租屋裏,我常常感到被巨大的沉默所吞噬,精神也隨着乾癟下去。

小高很少加入我們的話題,他在金融局享受着朝九晚五的生活,辦公室裏的人帶着笑臉,友善客氣,每一天去上班都不必糾結,還能擁有不必將早餐囫圇吞下的鬆弛。他甚至和在學校一樣,保持着兩小時的午休習慣。每天下班,他步行十幾分鍾就到了家裏的樓下,此時的夕陽還未全部成型,他還能留出來一小時跑步。他理解我的壓力,有時候也說:你看起來衰老了好多。

爲期一年的志願服務只剩下半年,每次看到我們抱怨,小高彷彿感覺那臺高速運轉的社會機器齒輪,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一種如履薄冰的恐懼讓他頭皮發麻。他已經習慣而且喜歡上了現在的生活,第一次考公失敗後,他更加迫切地渴望上岸成功。

防疫一線當“大白”

局長倚重照顧

小高身不由己

2022年春節過後,小高所在的縣城冷清了下來。從2021年底開始,疫情持續加重,可感染情況並未公佈,只在政府內部流傳。

小高聽李大姐說,馬上就要封城了,縣裏的娛樂場所都停掉了,現在只開放少數超市。春節假期後上班沒幾天,縣裏開始全面管控,金融局也開始居家辦公。直到管控的第20天,下午四點,縣政府的公衆號發佈了新增三例的公告。晚上七點,市裏又發出全面清零的公告。

第二天,縣政府的微信公號發佈了新的公告——封城。他記得上面有段話寫着:此前我縣進行了20天的封控演練。很快,外出學習的縣委書記迴歸,市裏派駐指導組,X縣開始了長達一個月的 “真”封控。

小高每天待在房間裏複習備考。考公失敗後,他聽從李大姐的建議,先報事業編。此前離面試只差8分,加上現在居家辦公,時間充裕,小高覺得這次把握很大。

2022年4月25號早上8點,鬧鐘響起,小高迷迷糊糊打開手機,看到一條凌晨四點發來的消息,局長說:務必於4月25日早上六點前到xxx防疫點位集合進行疫情防控,不來的將計入年度考覈檔案!!!

小高一看時間,已經遲了兩個小時,他立馬掀開被子,換好衣服,擦了把臉就往外走。走到小區門口,他發現大門關死,只留下一扇門衛室通往外面的小門。門衛坐在椅子上刷着短視頻,斜了小高一眼說:封城了,所有人都不能出去。小高解釋自己是政府的,要去防控。對方抬眼打量小高,說:工作證。小高是個臨時工,沒有工作證,只好給局長打電話,門衛向局長問了姓名、單位、執勤點後,才讓小高通過。

防疫點位上只有四個人,局長、副局長、局長司機、一位女同事(後來走了)。局裏的正式員工和臨時工都沒來。實際上,局長給金融局的16個人都發了相同的私信,但並沒有在羣裏統一通知。好在下面鄉鎮上的人前來支援,才解決了人手問題。

小高所在的金融局,有5人是年過三十的合同工,爲了考編制,一直留在政府裏。其中一位大哥從大學畢業開始,邊工作邊考公,直到35歲才考上。政府裏的工作由上往下安排,到合同工這裏便是最後一環。他們最忙碌,實際上也最被需要。小高覺得有些人已經在潛意識裏把自己當成了正式員工。只在發工資和逢年過節髮油卡、禮品時,他們才能感到差異。

小高和我聊到臨時工的問題,我常和他爭辯,應該同工同酬。小高一句話就給我打了回來:人家給你一個救生圈,你不說感恩就算了,還想要上船,想什麼呢。

現在小高成了兜底的人。他們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沒有防疫物資。酒精、口罩、隔離服都沒有。第二天,宣傳辦的人來拍照,局長毛了:現在口罩酒精什麼都沒有,隔離服也沒有,就連飯菜水都沒有,讓我們怎麼防疫,天天就搞這些形式主義,物資不給我們送來,宣傳標語倒先送來了。那個來拍照的大姐也很委屈:沒辦法,領導就是這樣要求的。

小高在一旁看着,覺得局長說得對,也理解那大姐。但他心裏想的是:複習考試的事兒咋辦。

局長連着三天追問物資,電話一直打到了縣政府,每一次都聲嘶力竭。三天後,酒精和口罩終於送來了。等到第十天才送來桶裝水,之前一直靠局長在旁邊住戶接水牽電。局長沒讓小高直接去接觸感染人員,讓他做一些文員的工作,並在私下裏給了小高500元錢。

小高自己一個人住在一頂帳篷裏。帳篷裏面只有一張鐵板牀,比學校宿舍的牀稍寬一點。一日三餐,他們喫政府配送的菜,早餐是饅頭鹹菜,午飯是幾顆堆起來的青菜花菜,還有幾片豬耳朵,一小盒米飯,沒有鹽分,很清淡。小高喫不飽,很難受。局長不知道從哪裏搞來許多方便麪,麪包,火腿腸。他將這些東西都藏在司機的帳篷裏,只有局長、副局長、司機和他,四個人知情。後來局長又搞來四箱怡寶,偷偷地給了小高一箱。天逐漸熱起來,帳篷成了蒸籠。局長又搞來了街上一家安保公司的鑰匙,這下小高能用上空調和乾淨的廁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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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執勤的地方是個沒有物業的老小區,出口被大鐵皮門封住了,政府每三天配送一次物資包,物資由大卡車配送到據點,他們拿下來,再分發給各個單元樓小組的組長。

一天深夜1點,一輛黑色皮卡開過來,停在了小區門口。六個穿着便服的大漢從車上走下來。一人衝着小高喊,把門打開,要準備消殺。小高見對方沒有文牒,便準備通知局長。這人沒等小高摸出手機,便疾步上前:不用說了,我們剛從縣裏開完會,縣裏領導直接下的命令。此前局長給小高下了死命令,沒有文件證明,一律不得進出,小高邊拿手機邊說:那我也得說一聲,我沒有通知就讓你們進去我得倒黴。這個大漢上前準備自己開門,小高的電話也接通了。

小高:局長,來了五六個人要進門消殺,說是縣裏安排來的,你知道這個事情嗎?

局長:消殺?!這都凌晨1點了。消殺什麼?你把門給我看好!我現在立馬過去。

A大漢:這點位長是誰,那麼屌,縣裏領導安排的他都不開門。

B大漢:我看一下工牌子,陳**。就上次開會縣裏領導說他防疫不到位的那個。

A大漢:我的乖,就這還當局長呢。

他們說話聲音很大,局長聽見後暴怒,讓小高打開免提:你們在說什麼?我可是都聽到了!我倒要問問是哪個熊孬說的!我沒有接到縣裏通知,你們今天哪個敢進去試試!

局長掛了電話往這邊趕,小高沒搭話,坐在椅子上,六個大漢則站在車邊。十幾分鍾後局長到了,火氣也消了不少,對方只說:你不信自己給縣裏打電話。局長通完電話後,又耗了十分鐘才放他們進去。

需要消殺的住戶都被隔離了,只剩下一個80歲的大爺。消殺的人讓小高去安撫情緒,小高找來副局長出面。副局長說:你也是老黨員了!現在疫情這麼嚴重,國家有政策你不知道嗎?你不遵守規定,出了事兒,我們誰都背不起這個責任!隨後大爺被請出房間,給了一個摺疊牀和小被褥,在小區保安室對付了一晚。

小高回去之前,給那位大爺拿去了一瓶水。他認爲自己做不了什麼,只是一顆子彈,不是扣動扳機的那個人。那段時間,“身不由己”成爲小高最多的感嘆。

經過了十來天的慌亂過後,防控的節奏穩定下來。小高開始思考接下來的複習計劃。他斷定今年的事業編考試會延期,果然,考試時間往後推遲了3個月,要到7月舉行。

他沒覺得疫情是什麼大事,他已經司空見慣了。小高算了算,除去每天四小時執勤,以及爲局長整理一些文件外,還有很多空閒時間,完全可以用來複習。但他出門的時候走得急,複習資料全部沒拿。

糾結了一天後,小高下定決心要偷溜回家拿資料。2022年5月10號,封城的第15天,他打電話給母親,讓其準備好備考資料,約好深夜在小區樓下背面的鐵柵欄見面。

凌晨兩點,小高關掉手機屏幕,躺着牀上聽了一會兒帳篷外的動靜,只聽到一些樹葉沙沙聲和很遠處傳來汽車報警聲,外面的馬路沒有汽車經過。他起身,鐵板牀發出刺耳的吱吱聲,他站起來又停了幾秒,才掀開帳篷的門簾,彎着身子,邁出腿,左右環顧了一下,走到外面。30頂帳篷齊刷刷地黑着,馬路上路燈下泛着白霧,在行道樹的作用下,呈現出丁達爾效應的反射光。

他邁着小碎步跑到帳篷對面的馬路上,躲在樹蔭旁邊往前走。他的防疫工作證還沒發下來,不敢走大路,怕有人巡邏。他穿過公園的樹林,看不清路,也不敢拿手機照亮。他很緊張,根據規定,執勤人員非必要不得擅自離開據點,倘若被抓到的話,他這一年的志願服務算是泡湯了。

走了大約十分鐘,小高隱約聽到汽車駛來的聲音,他一個箭步躲進樹叢,蹲下觀察。樹枝插在他的頭髮上,汗水沿着頭皮一直往下滲,很快就打溼了整個後背。過了一會兒,汽車的聲音逐漸消失,一切又安靜下來,小高卻不敢往前走了。

重新回到帳篷後,小高脫下衣服,躺在牀上,把風扇風力調到最大。他大口喘着粗氣,一直到凌晨4點多,才睡了過去。

第二天,小高打聽到政府門口的路沒有管控,可以通過,他決定再試一次。這次他拿到了臨時工作證,還穿上了執勤時的白色防護服。

往常回家只需五分鐘的路程,繞了快半小時。他終於走到小區鐵柵欄圍起的一個角落,母親正在柵欄後面朝他喊。小高衝上去讓母親不要說話。匆匆拿到資料後,他叮囑母親,讓她和父親這段時間千萬別出門,馬上就要清零解封了。他沒來得及看清母親的臉,說完便轉身往回走。

回到帳篷裏,小高脫掉防護服,全身被汗溼透了。母親給的袋子裏裝着試題資料和一本面試書籍,還有一些口罩、酒精,一個插排和一盞小檯燈。

此後小高開始將時間全部投入到備考中。局長讓他有空就去幫忙,他有時候故意不去。他把摺疊牀弄成了臨時書桌,地上墊幾張紙坐着,把書放在牀上看。白天他在外面商店的臺階上看書。

2022年5月24號,解封前一天,小高看完了所有的書和複習資料。

在帳篷裏複習的時候,他想起大學時有同學因爲他的肥胖和不善言語,投來輕視的眼神。以前他沒機會證明自己,現在他下定決心要讓人刮目相看。小高也確實擅長於此。試題裏的那些邏輯問題,圖形問題,他總是能一眼找出其中的關係。

拿回複習資料沒多久,城裏開始進行清零工作,所有感染者或接觸者都要轉移出去。晚上九點,小區門打開了,人們走出來,兒女帶着老人,父母帶着小孩,都穿着隔離服,排成蜿蜒的隊伍。小高負責拍照。

這些人裏,有他初中時暗戀的女同學。小區剛封時,她要出去實習,跟局長說了很久才得以出來,小高認出了她,但她顯然認不出穿着防護服的小高。他還記得那個大媽,她的父親去世,她在家裏等了兩天,才得以把父親的遺體送到了殯儀館。還有一位臨盆的孕婦,等了很久,救護車纔來,還有一個誤食消毒藥丸的小孩兒……

在縣裏,每天都要開點調大會,會上每個點位長要彙報當天的防疫情況,從感染人數,消殺工作,到物資分配,人員排班,全部需要記錄在冊。

解封前的最後一次大會上,一個點位負責人仔細做了PPT,洋洋灑灑講了一個小時,受到了書記表揚,說要讓電視臺來採訪。局長也爲這次大會做了充分準備,拉着小高將發言稿改了又改,點位人數、任務分配、轄區人數、多少婦孺老幼、哪家哪戶沒有消殺、物資分配情況……改了整整一天。局長沒被抽到發言,他看到別人受表揚,用手拐了一下小高,問他什麼感受,小高擠出勉強的笑容,心裏想:人一旦成爲數字時,每一個人都能被一筆帶過。

在連續十五天沒有新增病例之後,2022年5月25號,城裏宣佈逐步解封,縣長被撤職。

解封那天晚上十二點,他躺在摺疊牀上,忽然聽到了外面馬路上出現吵鬧聲,騎車的、鳴笛的、放煙花爆竹的……響成一片。那晚他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三個小時。

第二天起來,他們收拾東西,拆掉帳篷。他意識到,在體制這個巨大機器面前,大家都只是零部件而已,開關按下,一切只能跟着轉動。

考編上岸

送禮的事讓他犯難

解封后,距離考編只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小高每天早上8點起牀,先刷一套試題,然後去金融局上班。上班時,他在辦公室看講課視頻。下班回家後,他學習到晚上10點,洗漱完躺在牀上,再看半小時的網課視頻。

看視頻的時候,累了他就會打開彈幕,成千上萬的彈幕瞬間鋪滿整個屏幕:師傅別唸了、我大着膽子來聽了、輪到我點開這個視頻了淚目、四點多還在卷的局長們你們好、懂了大領導禿了這就去弄同款髮型……小高盯着,心裏也好過了些:原來大家都這麼辛苦。

我偶爾會在遊戲上看見他在線,便發消息給他爲啥沒學習,他說太累想要放鬆一下,然後頭像又成了灰色。

2022年8月3號,我接到他的電話,得知他考上了Y市某個鄉鎮的事業編。

小高的成功,帶着很偶然的成分。他一共報了四個崗位,都在不同地方。最後他考上的崗位是距離他最遠的,他只是順手報了名。考試當天進入考場時,他發現有三分之一的人缺考了。這個崗位的筆試他考了第二名,只比第一名低了0.9分。

他的爺爺奶奶聽說這個消息,立馬就要去取錢給他,讓他報名面試速成班。小高很猶豫,撥打了當地排名第一的輔導班的電話,對面給出了3天七千四,5天九千八的培訓套餐。大熊覺得價格有點高,對方只說,我們就這價格,你要報嗎?小高掛了電話,在網上花2000塊錢報了網課。

面試那天,考場裏坐着四個考官,看起來都已經年過四十,眼神冷漠。小高腦子裏不斷地練習着答題的模板和說話的節奏語氣。情景模擬時,考官出的題是,鎮上就要刮颱風了,讓他去進行通報。小高從人身安全、公民財產、防災規範、撤離路線、事後安置這幾個點進行了闡述。

考完當晚,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在辦公室裏查成績,考上了。

一週過去後,小高在當地的政府公衆號上查詢面試成績,他是面試第一,筆試第二。消息出來後,他一個人也沒有通知,直到公示期過了,才向爲數不多的朋友和家人透露。

體檢那天,小高遇到了另一個考來的朋友,對方說自己花了三萬報的面試班。他內心竊喜。

一週後,崗位所在鄉鎮派人來政審,小高需要找金融局的四個人來參與。他去找局長,給局長拿了一條中華煙,感謝他在疫情時的照顧,並請他勞心接待政審的人。局長囑咐他,要給政審的人準備禮品,然後安排李大姐來接待。局長還給小高頒發了市優秀志願者的獎。

送禮讓小高犯了難,他給局長拿煙純粹是真心感激,也沒什麼心理負擔。但人情世故的事他還是第一次接觸。小高想,買菸買酒太貴了,不合適,他考慮再三,決定送點家鄉特產:香烤啤酒鴨。

政審那天來了三個人,一老一少,還有一個司機。小高拎着特產,準備在司機停車的時候順手將禮物放在後備廂裏。車子停下後,還沒等小高上前,司機就把車開走了,小高只好又把禮物收了起來。此前一天,他還跑到縣裏一家比較好的飯店打招呼,說會有招待,讓飯店務必要留出一個包房。

政審時,鎮上的人先找到小高了解他對即將上任的工作的看法。兩個人裏,有個人只比小高大一歲,看着冷冷的,但另一個人稍年長的人每次向小高提問完後,都會朝這位年輕人投去徵求意見的眼神。小高心裏既羨慕又失落:年紀明明差不多,可他還是被考察的一方。後來小高才知道,這人在鎮上名聲在外,據說“上頭有人”。

和小高聊完後,他們又找了小高安排的四個人面談,李大姐就是其中之一。李大姐出來後對小高說:局長見人就誇你,說我們高兒這孩子素質高,辦事強,疫情的時候幫了很多忙,是個踏實的人,而且走之前還給自己解決了前途問題。

政審結束後,李大姐邀請這兩人喫飯,小高見狀也趕緊上前邀約,對方拒絕了。臨走,他們又問了一句:這裏哪個飯店比較好喫?小高沒多想,推薦了一家。如今他回想起來才明白,當時人家給了他機會,但他沒有抓住。有些時候,需要克服難爲情,製造一種“盛情難卻”的局面,才能達到目的。

考編通過後,小高一直告訴家裏人要保密,他覺得在公示期結束之前一切都不算確定。他還有些迷信,總覺得事兒沒成之前,一定不能聲張,畢竟煮熟的鴨子也能飛。結果,他父親幾乎立即告訴了全家親戚。他去看望外公外婆時,外婆咧開嘴笑不停,說,我的寶貝大外孫,要去拿政府的大紅票子了!

這次可是“正式的”

小高考上的是D鎮政府裏一個事業編制崗位。政府設在離鎮中心1公里的地方,一個巨大的廣場包圍着單獨一棟大樓。2022年國慶節過後,小高來到這裏上班。

小高被分到了招標辦,由人大主席分管,負責鎮上工程的投標招標和驗收工作。上班第一天,辦公室的冷大姐領着小高去食堂喫飯,旁邊的人說,又來個新人啊?大姐笑着回:以前那些都是臨時的,這可是正式的。

小高的部門負責鎮裏所有工程建設的招標工作:土地復墾、修廁所、鋪路、安裝路燈、紅綠燈、植樹造林、買電視買電腦,甚至食堂承包買菜買糧……

總的來說,只要涉及資金支出的,小高所在的招標辦都要參與。錢自然不由招標辦管,但把款項給誰就是他們的工作內容。小高主要負責招標材料和信息發佈,比如某個村子需要建設一條柏油路,需要寫一個呈報表,包括長度、厚度、寬度、預計時間等,然後給分管領導,由鎮長、人大主席簽字,最後材料遞交到招標辦,小高再根據工程信息撰寫招標公告,發佈在微信公衆號或者報紙上。競標的企業提交材料,他再審查,查缺補漏。

隨後當地工程隊或企業開始競標,如果工程金額巨大的話,就要請招投標公司來主持了,如果10萬塊左右的,招標辦可以直接開標。中標的工程公司完成公示後,開始修建工作,由小高所在的招標辦實地進行驗收,簽字上交上級,最後政府撥款結清。

幾家工程公司投標,並不是誰出價低誰就中標,爲了防止低價競爭造成質量參差,他們增加了綜合評分項。但綜合評分的標準頗爲玄妙,裏面有多少人情分、利益分就說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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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高每天8:30上班,他的宿舍就在辦公室樓上,他8點起牀,去一樓的食堂喫早餐,再去五樓的辦公室。第一週,他什麼工作也沒有,每天坐在工位上玩兒手機,沒人管,更沒人查崗。慢慢小高開始做一些資料工作,每天兩個小時就能做完。

後來他發現,其實大家都沒有什麼事情做。每年只有年底比較忙,要出外勤去驗收工程。

有一次,他和一位年長些的男同事還有鎮長一起在食堂外溝通工作,恰巧看見一位食堂的阿姨抱着一個紙箱子走出來。鎮長說:這些食堂阿姨,又往家裏拿東西。他讓小高和同事上前去查。

阿姨見小高他們走過來,立馬放下手中的東西,露出尷尬的笑容,用方言朝那位同事打招呼。同事讓阿姨打開箱子,阿姨說是自己的快遞,寄到食堂來,她準備拿回去。說完便彎腰下去準備打開箱子。這位同事見狀立馬說:行了行了,下次不要把快遞寄到食堂來。然後給了小高一個眼神,就離開了。

小高有些不理解,這位同事像大哥一樣教導小高:咱們就是要嚇唬嚇唬她,敲打一下,不然她們後面會變本加厲,越來越過分。小高想起之前在金融局時,他曾用局裏新到的打印機打印照片,一天就把墨水用完了。他覺得這阿姨情有可原了。

後來他開始負責驗收工程項目。這對小高來說是個麻煩事兒。常有人給他塞煙,哪怕小高很嚴肅地拒絕,並說自己不抽菸,但香菸總是很巧妙地就到了他手裏。小高當面拒絕的香菸,事後就出現在車子的擋風玻璃、座椅上,甚至對方遞上來的資料袋裏也有。好幾次,他看着同行的女孩兒和單位老人也收下後,才也跟着收下。

之前在大學時,他和我爭辯,總是講一些爲人民服務、人民公僕的正能量口號。談起收煙的事,我用他當時的話反過來質問他,他說:大家都這樣,我不這樣我就會被人不待見。

但更多時候,即便別人不塞煙,他也沒辦法給人家不合格。有一次他和同事去驗收一片樹林,驗收資料上寫的,植樹造林五千平米,其中有一千棵樹,五百株月季,四百棵銀杏。小高他們的工作就是查清楚是否種滿了一千棵樹,有沒有五百株月季,四百棵銀杏。

小高隔着一條河站在橋上,看見另外兩人朝對面看了一眼,拿起手中資料又看了一下,然後和施工方開始溝通。小高見他們並沒有進樹林的打算,只好自己目測,先數起頭一排有幾棵,然後再估算看過去有幾排。

同行一位老哥看小高目不轉睛地瞅着,拍了他一下,問,小高,幹什麼呢?你不會真在數吧?看個大概行了,這要數,憑咱們三個人數都猴年馬月去。他讓小高放心,說這東西大差不差。說完,和施工方用方言又溝通了幾句,便籤上了字。施工隊給他們塞了兩包煙,就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小高一直在想:到底有沒有一千棵樹,倘若真要去挨個數的話,什麼方法是最快的,有沒有不用去數就能覈對數量的方法……他甚至想到用無人機來進行AI識別,就像疫情時人臉識別一樣。

又一次,他去驗收一個河道清淤的項目,小高徹底想不到辦法了。施工隊把小高拉到河邊,看清淤的成果。小高傻了眼,河道已經清乾淨了,他不知道以前河道里有沒有垃圾,有的話是多少?表格裏寫的是200立方米,真有這麼多嗎?小高只能問着施工隊,河道長度多少,寬度多少,垃圾怎麼處理的,花了多久。施工方一一回答,他又沿着河道走了一圈,見河道確實沒垃圾,便籤字通過了。

這些項目尚且還能目測,他還能根據常識來判定,更讓小高頭疼是那些看不見的。比如埋水管、修化糞池的項目,小高真的毫無辦法了,只能轉一圈,就簽字了。

他向我抱怨:去驗收時,水管都已經埋好,化糞池也裝上糞水蓋好了,我咋辦,我總不能把水管挖出來算米數,把化糞池抽乾算體積吧,我也想根據標準驗收,可我沒辦法,還有那種修樓的,用的什麼材料什麼方法,我也不懂。

驗收項目多了,小高也不再糾結了,他想,真有上百上千萬的大項目,也輪不到他,紀委那邊怎麼來操作,他纔不去琢磨。那個時候《狂飆》熱映,裏面有段拆遷招標的情節,他一邊看一邊想,這段情節都能過審播出,證明全國人民都知道這裏面怎麼回事兒。這樣一想,他心裏的負罪感倒減輕了不少。

只有一次,他拒絕過簽字。

有次審覈資料時,一位老同事沒過問,便籤字通過。資料傳到小高手上,上面白茫茫什麼都沒寫,小高不知如何是好。他如果不籤,那前面簽字的老同事會對自己心生不滿,自己一個外鄉人,恐以後在單位得繞着走。但他心裏也明白,好多工程還沒開標就已經完成,只是補個手續資料。比如,實際上只花了3萬補個路面,往上一報轉手就填個5萬,先斬後奏,人家想賺多少就是填個數的事兒。但他不願意當這個冤大頭,填數字的不是他,拿錢的也不是他,可事情倘若追究下來,要負責的可就是他了。

另一位老同事一個勁兒地勸說:小高,都是這麼辦事兒的,這文件沒問題的。小高也直言不諱:以後出了事兒,我們也負不起責,我剛來,以前怎麼弄的我還不是很清楚。他對施工方說:我要回去問問我們領導。見小高把領導搬出來,同事和施工方兩人沒再說什麼。回去的路上,同事跟小高講:你剛來,好多事情還不瞭解,慢慢就習慣了。

小高其實有些後悔,擔心沒給同事留臺階。可是,他不懂爲什麼需要去處理人際關係,需要情商,需要照顧各方利益。大家按規則辦事兒不好嗎?法律上講程序正義,他覺得體制內更應該如此。

後來,施工方還是如願拿到了簽字。小高知道這是一種默契。但不久之後的一件事兒,讓小高開始感到害怕了。他開始考慮要離開這裏。

某天,主任叫他去趟辦公室,隨手遞給他一個信封,讓轉交給下面一個攬政府工程的老闆。小高一接手,立馬覺得不對勁。出了門,他拿起信封一捏,知道里面裝滿了百元大鈔,汗珠慢慢地從他腦門沁下來。最後小高還是照辦了。

如何處理領導的一些看似不合理的要求,也是小高在複習考試時的一個知識點。一種重要的解題思路是:“陽光思維”,即不以惡意去揣度他人。

比如有一道典型真題:單位組織一場座談會,需要採購一些水果,領導暗示你去他的一位朋友那裏採購,但是你去了後發現那裏的水果不新鮮,質量不好,請問你該怎麼做?

題目已經用“暗示”“領導朋友”來表明這是一次以權謀私的採購,但回答的時候不能讓自己背鍋,也不能讓領導犯錯,要用“陽光思維”來看待。答題的關鍵在於,不管是領導還是“我”,目的都是爲了座談會,而不是去買水果。絕對不能在回答時深究領導是否犯了原則問題,我是不是幫兇。

所以正確的回答是:

領導之所以建議我去他朋友那裏購買水果,我想也一定是基於水果的價格、質量等多方面因素的考慮,一定是希望我們能夠在保證水果質量,滿足此次座談會需求的前提下,可以節約更多的經費。

因此面對這樣的情況我會這樣處理:

第一,轉身離開做到貨比三家。查看完水果的價格以及新鮮程度後默默離開,前往別的水果超市、農貿市場,針對於我們所需要的水果,再次詢價並查看水果的質量,在這一過程當中可以記錄3-5家的水果價格,並對水果進行拍照;

第二,再次前往該商家,並向其說明來意是受領導的委託購買,用於座談會上的水果,並詢問商家是否還有更爲新鮮的水果出售,以及價格方面是否有相應的優惠;

第三,以自費的方式購買少量水果親自試喫,然後結合多家水果店的價格質量以及試喫感受,向領導彙報,併發送之前所拍攝的水果照片以及價格,從而選擇出一家水果新鮮價格優惠性價比最高的水果超市,作爲我們此次採購的商家。

首先得肯定領導的決策,然後貨比三家規避自己的責任,其次告知商家是領導讓來的,弦外之音便是“你不能拿質量差糊弄”,最後再知會領導。整個過程只有我、領導、指定商家參與,讓信息閉環。

小高聯想到如今面對事情,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原來以前的那些答案裏竟然藏着“真理”。

美好的未來

小高還是決定要考上公務員,離開這裏,到家鄉去,那邊熟人熟地,就算再遇到這樣的事,也沒有顧慮了。

除了有人庇護,考上公務員也比事業編更有前景。在體制內,事業編只算是專業技術人員,而公務員則可以參與到行政管理工作,兩者的晉升之路完全不同。小高將其簡單分爲辦事的和管事兒的。而且,公務員的薪資福利也往往高過事業編崗位。

2022年12月,他參加了公務員考試,順利進了面試。他以爲自己勝利在望,卻低估了這次難度。此前考編時有很多人缺考,他喫了一點人數紅利,但如今考試的人足足比之前多了好幾倍不止。小高面試失敗了。 

回到鎮上,他想起剛來的時候有一個週末的下午,他搭上辦公室一位大姐的車。大姐姓冷,28歲,人長得秀氣漂亮,老公是部隊軍官。車是奧迪,她坐上駕駛座,拿出一副墨鏡戴上,小高坐在副駕,車窗開着,風吹在臉上,他忽然覺得人生有了盼頭,從此以後他或許就能和冷大姐一樣,戴着墨鏡開着車,過舒適的生活。他告訴我,當時他覺得他的人生就這樣確定了,不用擔憂失業,只需要考慮幸福的念頭,比如去旅行,去戀愛,去享受世界,再也沒有生存的擔憂。

2023年春節之後,小高又開始埋頭學習起來,每天6點起牀,23點睡覺,夢裏都在刷公務員考試的題目。

2023年12月,他參加Z市公務員的考試,崗位報了老家X縣的一個鄉鎮,離家只有幾公里。筆試出來後,他考了第二名,順利地進入了面試。

這次小高沒有冒險,在Z市花4萬塊錢報名了面試補習班,一共15天的線下課程。他又在閒魚花了800塊,買了一個網課的賬號,接着聽課。

2024年春節,他利用春節假期,又向領導多請了一週的假,去Z市的輔導機構開始爲期15天的面試培訓。事業編和公務員的考試,相當於四級和六級的區別,題型基本一致,只是難度增加一些。有了之前一次的經驗,小高這次複習順利很多,輔導班的指導讓他有了更大把握。

此前困擾他的人際關係題,也駕輕就熟起來。小高已經摸清了答題的套路,基本圍繞在:羣衆都是好羣衆——只是有一定侷限性;領導都是好領導——要尊重服從;同事都是好同事——要理解共情。

比如遇到:老同事愛磨洋工,把寫報告得事情推給你,你怎麼做?這種題,大熊會先把磨洋工這個概念轉化一下,這是常見的陷阱題,如果順下去責怪老同事分析原因可就大錯特錯了:不利於內部同事友好團結。磨洋工得說好聽點那叫工作認真細緻;甩鍋則是給自己鍛鍊機會,倘若想要得高分,那就得展開聊聊:工作認真細緻是因爲報告前期調研得花時間溝通需要老同事的經驗,報告撰寫交給我是因爲老同事擬好了大綱,給我只是更好地傳幫帶。

大熊向我分享時頗爲得意,他總結的訣竅是:把漂亮話說具體。

面試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曾經的同學,已經入職了他報考的那個崗位。同學聽說小高報考的消息,告訴他很多單位的福利,比如經常會發電影券,可以免費看電影。在夢裏,小高不知道從哪兒拿到了一張《長津湖》的電影券。

面試抽籤入場環節,小高第一個舉手抽籤,幸運地抽到了最後一位。這意味着他將比前兩位多出半小時的準備時間。

考場裏坐着四個考官,給他出了四個題目。他印象最深的一道是,讓他模擬直播帶貨,作爲主播,把村裏滯銷的水果賣出去。

小高的考試運一直很好。考編和考公時,他的筆試成績都不高,如果報了其他崗位,肯定會被刷掉。但考編時他報的崗位是特招崗位,只有參加過當地誌願服務的人才有資格報名。這次考公,其他崗位的平均分都在130左右才能進面,而他們組最高才110分。後來他在政府的公示公告上看到了所有錄取的人的筆試分數時,才發現自己排在了倒數第二。

他通過了面試,和我打視頻報喜,咧着嘴笑得無比開心。他說他什麼也不求了,甚至連談戀愛也沒有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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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又是政審,與之前不同,這次他什麼也沒準備。來的人是他的老家X縣的,資料對接很順利。

他想給鎮委書記送兩條中華煙,之前在招標辦的時候,有一次開會,他不認識鎮委書記,言語有所頂撞。他怕影響到政審的結果。他去問一位同事老哥該怎麼做,老哥告訴小高:倘若辦公室裏面沒別人,你就走進去,然後反手把門關上,不能提送煙給他,直接把煙放在不起眼的位置,然後只說正事兒,讓他幫忙接待一下政審的人,說完後就立馬離開,如果他讓你把煙拿回去,你也不要接話,笑着臉退出來;如果他又把煙給你送到辦公室來了,你也不要說話,把煙收好,自己留着抽。

第二天,小高按照那位老哥說的照做。政府辦公室的門總是開着的,小高走進去關上門,告訴書記自己要走了,讓書記幫忙在政審的人那裏說幾句好話。書記問了句,什麼時候。小高回答完,順手就把手中裝着煙的黑袋子放在了書記辦公桌的下方。果然如老哥所料,書記讓小高拿走,但小高一句話沒說就退了出來。後來小高沒有收到退回的香菸,他知道這事兒成了。

現在,他的公務員公示期已經結束,7月就將正式上任。他聽說之前他做志願服務的金融局撤銷了,原來的局長升了官。他公務員考上的單位剛好是局長升官後管轄的範圍。小高決定等報道的時候,去看看他的老局長,放在古代,他也算是局長的門生了。

文中人物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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