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的懸案：清華投毒朱令案始末

朱令，北京人，1992 年考入清華大學，於 1994 年、1995 年遭人兩次蓄意用致命化學物鉈下毒，出現全身癱瘓、腦神經受損等症狀，並造成終身傷害。

2024 年 5 月 1 日，關注朱令案的微信公眾號“朱令我們在一起”發佈消息稱，“清華鉈中毒案”有最新進展，日前，朱令父母向最高檢察院提交的《偵查監督申請》已獲受理。

消息稱，朱令母親收到最高檢察院的短信通知：“朱明新：您好！您的來信收悉，根據相關法律規定，我院已將您的來信交由北京市檢察院依法審查辦理。”之後，朱母又收到北京市檢察院的通知：“朱明新您好！我院收到最高檢察院交辦的信訪材料，已依法轉相關部門辦理。聯繫方式：0105876XXXX。您可在一天後通過網上檢察服務中心查看。”

2024 年 4 月，朱令父親吳承之向《南方都市報》證實，已於 2024 年 4 月 15 日通過郵遞方式，向中共最高檢察院遞交了《偵查監督申請》，要求對朱令被毒殺案重啟調查。

2023 年 12 月 22 日，朱令在北京去世。當月 23 日，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在微博上表示：“朱令走了。想到她三十年的無妄之災，無以言表的苦，無處可尋的公道，心中悲憤，意實難平。她的一些清華同學一直在盡力照顧她和她的父母，人間有恨，也有愛。願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投毒是謀殺案中一種常見的類型，在中國近幾十年來的投毒案件中，朱令案無疑是影響最大的，沒有之一。那麼這個曾經引起海內外無數華人關注的謀殺案，為什麼至今都沒有結果？它的背後又到底有什麼樣的玄機呢？

一九九四年的十月，清華大學物理、化學和儀器分析專業的學生朱令，因為身體出現了奇怪的疼痛、眩暈、脫髮、視力下降等病症，多次前往醫院就診。當時負責治療的北京協和醫院，雖然是中國最頂級的醫院，但是束手無策。在長達幾個月的時間裏，無法確診朱令的病因。朱令在一九九五年一月病情稍有好轉之後出院，但沒有想到，返回學校後的朱令在一個月後再次出現了更為嚴重的症狀，又一次住院。到當年三月份的時候，朱令的病情已經極度危險，而協和醫院拿不出有效的診療方案，最終導致朱令陷入了長達半年的昏迷狀態。

儘管當時已經有醫生提出朱令的症狀很像是中毒，而且是稀有金屬中毒，準確地說就是鉈中毒，但是奇怪的是，協和醫院卻一直以不具備檢測條件為由，沒有進行鉈中毒的檢測。

一九九五年四月，朱令的高中同學、在北京大學讀書的貝志城，把朱令的病情和診斷情況翻譯成英文，通過互聯網發送到世界各個著名的醫療機構尋求幫助。很快就收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回應，著名的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在自己的醫學院伺服器上備份存儲了朱令的診斷治療檔。這樣，全世界的醫生都可以通過互聯網查看朱令的病例。這也是中國首例通過互聯網進行診斷的病例。朱令的病例上傳到互聯網之後，共收到來自十八個國家和地區兩千多份回復，有八十四個醫療專家得出了鉈中毒的診斷，並提出了具體的診療方案。

鉈是一種稀有的金屬，也是劇毒的化學品，其毒性和氰化物一樣，可以說是見血封喉，微量就足以致人死亡。而且，它的化合物一般都是無色無味，所以經常被間諜用於謀殺。全世界這麼多的權威和專家都提出朱令是鉈中毒，那麼協和醫院是怎麼看的呢？協和醫院不僅根本不採納來自世界各地專家的意見，還拒絕為朱令做鉈中毒的檢測。協和當年的 ICU 主任居然在醫院的內部會議上說，這件事是西方反華勢力企圖利用來搞臭中國醫療界的。

在協和這種草菅人命的態度下，朱令一度到了死亡的邊緣。焦急萬分的朱令父母在得知北京市勞動衛生職業病防治研究所可以做鉈中毒的鑒定後，在一位有良心的協和醫生的暗中幫助下，取得了朱令的尿液、腦脊髓、血液、指甲和頭髮等樣本。在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八號，把它們送到了北京市勞動衛生職業病防治研究所進行檢測。經過這個研究所陳震陽教授的檢測，朱令所有的生物檢材標本中都有很高的含鉈量，高於健康人千百倍。陳震陽教授在看到朱令的病歷後，認為朱令從發病後先後有兩次鉈中毒，第二次中毒是足以致死的大劑量。

朱令的鉈中毒診斷終於得到了證實。治療鉈中毒，全世界目前只有一種特效藥，叫做普魯士藍。協和醫院在朱令確診之後依然拒絕了國內外同行的建議，非要用自己的療法配合普魯士藍來治療，但是效果並不明顯。直到一個月後沒有辦法了，才採用普魯士藍單獨治療，最終成功排出了朱令體內的毒素。但是由於鉈在朱令體內停留的時間過長，已經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朱令的大腦中樞神經、肺、肝都受到了嚴重的損傷，腦組織萎縮，雙目失明，四肢語言記憶等功能全部喪失，整個人就處於植物人的狀態了。

那麼問題就來了，鉈作為一種稀有而且劇毒的金屬，除了專門的高級別的研究機構有之外，一般人是根本沒有接觸的機會的。朱令作為一個清華的學生，平時也是根本接觸不到這種金屬的。那麼她怎麼會中毒呢？

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八號晚，當朱令被確診為鉈中毒之後，朱令的父母就立刻向清華大學提出要報案，這可能是人投毒。但是清華大學官方在拖延了七天之後，才在五月五號向北京市公安局報案。奇怪的事情隨後發生了，在報案後，朱令在清華的宿舍發生了一宗失竊案。朱令的很多私人物品，包括隱形眼鏡的盒子、口紅、洗發液、浴液、水杯等不翼而飛。大家都知道，這些東西是最有可能成為投毒證據的器物。

坦率地說，作為一個前刑警，在我看來，這一類的投毒案件偵破起來是沒有什麼難度的，因為有兩點：第一，鉈來源可以追溯。這種東西普通人根本接觸不到，所以能夠接觸到這種鉈的人群完全是屈指可數，範圍很小。第二，朱令作為一個學生，她的社會關係非常簡單，就在同學和親人之間。能夠用投毒這種不知不覺的方式來謀害她的人，肯定就是她的熟人，而且這個熟人要知道鉈這種東西的特性。這兩個小圈子取交集的話，那麼基本就可以百分之百地確定嫌疑了。

全中國當時用鉈來做研究的機構只有二十幾家，其中在清華的只有清華大學的化學系的實驗室。在朱令的親朋好友中，只有她同一個宿舍的舍友孫某有接觸鉈的可能，因為當時的實驗室中有一種含鉈的化合物鉈鹽。朱令的原名叫做朱令令，但是她的同學在稱呼她的時候，通常都簡稱朱令。她出生在一個知識份子的家庭，父親是國家地震局的高級工程師。朱令原來還有個姐姐，是北京大學的學生，但是很不幸，在一九八九年春遊的時候意外身亡，家裏就剩下她一個獨女。從小接受了良好教育的朱令，不負眾望考入清華。多才多藝的她在清華這種學霸紮堆的地方也非常耀眼。她會鋼琴、古琴、古箏，大學期間加入了清華大學民樂隊，並成為主力隊員。一九九四年，她榮獲了全國高校藝術表演獨奏組的二等獎。另外，她的身體素質也非常好，她還是北京游泳二級運動員。在投毒案發生前，她是人人都羡慕的才女。

在中國這種環境中，一個才華耀眼的人在被人羡慕的同時，也可能被人嫉妒，那是大概率的事。

二零零二年三月二十五號，還是朱令的同學貝志城，他以真實姓名在新語絲網站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朱令案件的一些情況》，爆料稱朱令的舍友孫維因為和朱令在民樂團爭搶古箏演出的機會而產生過矛盾。當時和朱令同宿舍的舍友有三個人，一個是來自新疆的蒙古族姑娘金亞，一個是來自陝西寶雞的王琪，還有一個就是同樣來自北京的孫維。她們和朱令都是在物理、化學及儀器分析專業學習，是同班同學。雖然是同班同學，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研究課題，而不同的課題就會接觸到不同的化學實驗室。因為當時孫維有一個自己的研究課題，她是唯一一個可以在實驗中接觸到鉈鹽這種東西的人。前面我說過，朱令曾經兩次中毒。第一次症狀比較輕，住了一個月出院了。第二次因為協和醫院莫名其妙的誤診，導致她重度殘疾，成了植物人。兩次投毒間隔了一個月。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這個投毒，有兩個條件：

第一，非常熟悉朱令的生活方式，知道她喜歡吃什麼、喝什麼。第二，在日常生活中能夠接近朱令，能在她日常使用的器皿中順利地投毒。那麼，這個看起來很簡單的案情，北京的公安是怎麼偵辦的呢？

這個案子在北京公安局 1995 年 5 月立案，之後並沒有採取任何有效的偵查措施。沒有去尋找那些神秘丟失了的朱令的私人物品，沒有對宿舍、實驗室之類的場所進行取證，甚至連嫌疑人都沒有進行詢問。直到案發後的七個月，也就是 1995 年底，在朱令父母的不斷催促下，北京的警方才回復說他們已經有了懷疑對象。但是到了 1996 年 2 月，又對朱令的父母表示，這個案子的偵破難度很大，仍在努力之中。

直到立案兩年之後，也就是 1997 年 4 月 2 日，在朱令父母不斷告狀的情況下，北京市公安局才第一次詢問本案最大的嫌疑人孫維。而且，八個小時之後就把她放回家了。這是北京警方對孫維進行的首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詢問。一個如此重大的投毒謀殺案，公安機關居然在兩年後才開始詢問最重要的嫌疑人，而且只問了一次。這是什麼操作呢？

這個案子在公眾的關注下，十六年之後，也就是 2013 年 5 月，北京市公安局才在他的官方微博“平安北京”上回應了偵查情況。他是這麼說的：調查走訪了一百三十餘名相關人員，並對北京市經營使用鉈鹽的全部一百餘家單位開展工作。但是最重要的偵查結果是什麼，北京公安局卻閉口不談。真實的情況是，1998 年 8 月 25 號，北京公安約見了朱令的父母，通知他們這個案件因為證據不足，偵查沒有結果。而且他們並沒有告訴朱令的父母這個案子已經結案了，甚至也沒有對外公佈結案的資訊。蒙在鼓裏的朱令父母，直到 2013 年 4 月 20 號，北京的一家報紙《新京報》披露警方早已結案的資訊之後，才知道自己白白等待了十八年。

其實早在 2008 年 5 月的時候，已經對北京警方有所懷疑的朱令家人就向北京公安局提出申請，要求公開偵破過程和結果。但是北京公安局以法律、法規及相關規定不予公開的其他情形為由，發出了一份政府資訊不予公開告知書。在 2009 年 3 月，北京市政府進行復議，要求警方必須公開的情況下，北京公安局依然充耳不聞，還是沒有公開。負責這個案件的是北京市公安局十四處，也就是文化保衛處。這種機構是專門負責大學案件的。負責這個案件的民警叫做李樹森，他在 2006 年接受《南方人物週刊》記者的採訪時是這麼說的：

“從李樹森的話裏面，大家能讀出什麼樣的資訊呢？滿滿的難言之隱啊。一個這麼簡單的投毒案，怎麼會讓北京警方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草草結案？背後到底有什麼玄妙呢？”

聰明人應該能夠想到，作為最大嫌疑人的孫維可能不是一個普通人。事實也確實如此。孫維的爺爺孫越崎，他是民國時期的名人，也是國民黨的元老，很受蔣介石的重用，曾經擔任民國的經濟部部長、資源委員會委員長。1949 年，孫越崎帶領自己的部下以及掌握的國有資產主動向中共投誠，被中共奉為座上賓，擔任了當時政務院財經委員會計畫局的副局長，還擔任了全國政協第二、三、四界的委員，同時他也是民革中央的副主席。1981 年，孫越崎擔任了煤炭工業部的顧問，就認識了當時任進出口管理委員會副主任的江澤民，兩人私交非常好。在江澤民後來飛黃騰達，當上總書記之後，孫越崎還曾經寫信給江澤民，要求他給自己在文革中受難的那些老部下平反。隨後，江澤民就在中南海宴請了孫越崎，答應了他的要求。孫越崎在一百歲大壽的時候，中共中央以及全國政協還專門發文祝賀，江澤民、李鵬、喬石、李瑞環這些國家和黨的領導人還先後為其祝壽。可以看得出來，雖然他不是中共的人，但在民主黨派裏面地位非常高，一般的人在中共那裏是得不到這種待遇的。

在他的影響下，他的兒子孫孚淩，也就是孫維的伯父，作為民主黨派，曾經在 1983 年到 1993 年十年間擔任北京的副市長，1993 年到 2003 年又擔任全國政協副主席，是副國級的高官。孫維的父親孫大武也是民革中央的委員，曾經擔任北京太陽電子科技公司的法人代表。從上面那些簡單的介紹，就可以看得出來，孫家雖然不是紅色家族，但是因為歷史上的淵源，尤其是他爺爺和江澤民的關係，以及他伯父全國政協副主席的地位，可以說也算是非常顯赫了。比起知識份子家庭出生的朱令，那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特別是朱令投毒案發生的時候，正是江澤民當政的時期。和江澤民關係頗深的孫家，如果要找最上層的關係，恐怕也不是什麼難事。

有網友曾經在天涯網站上爆料，說孫維祖父死之前江澤民曾經去探訪他，他的要求就是不要動他的孫女。我前面說了，這個案子其實算不上什麼懸案，因為嫌疑人的範圍太小，所以真心要偵查取證並不是什麼特別難的事。這個普通的案子之所以搞到如今死無對證的結局，有幾個讓人無法接受的疑點。

第一就是協和醫院的救治非常反常和可笑。比如，對於朱令家屬的化驗結果表示懷疑，拒絕進行鉈中毒的化驗，拒絕來自海內外醫療同行的建議和意見，甚至拒絕使用公認的特效藥普魯士藍，堅持要用自己的解毒方案等等，完全不像一家中國最頂級的醫療機構應該有的水準和態度。

第二，北京警方完全不上心，幾乎從始至終都是在用一種敷衍了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態度在辦案。作為直接證據，朱令宿舍的物品在失蹤之後，其實還有一部分物品留在了學校。公安部門早在 1995 年就將這些物品封箱，之後存在化學系的辦公室，而且還給了朱家一份物品清單。但是奇怪的是，這些非常重要的需要後來化驗的證據，北京警方從來就沒有拿去化驗過，甚至也沒有想過作為證據保留。這種神奇的操作導致朱令留在學校的物品在案發三年後，也就是 1998 年第二次被盜。清華化學系對這個的解釋是，朱令個人最後的一些物品，包括她用過的相機、蜂蜜、咖啡等等全部遺失。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任何朱令的個人物品留存下來作為證據。

第三就是當事人孫維事後的反應。2005 年 12 月 30 號，天涯社區一個 ID 叫做“孫維聲明”的用戶發表了一篇文章，事後這個 ID 經孫維父親本人證明是孫維本人。她發表的文章叫做《孫維的聲明 駁斥朱令鉈中毒案件引發的謠言》，通篇就是為自己辯解，稱自己不是學校唯一一個能夠接觸到鉈鹽的學生，自己也是受害者。第二天，朱令同學貝志城同樣在天涯社區發表了一篇文章《關於朱令事件的聲明》，駁斥孫維。而且他再次爆料。他是這麼說的：

“這個事在天涯論壇鬧大之後，朱令的父母曾經要求和孫維進行面對面的溝通，但是孫維卻拒絕了。”

2006 年的 3 月 1 號，孫維在丈夫和哥哥的陪同下來到北京鳳凰會館，和鳳凰衛視的主持人陳魯豫見面，準備接受採訪。但是，這個採訪不歡而散，最後也沒有播出。

《魯豫有約》的執行製片人曹志雄後來證實，孫家和鳳凰衛視簽了一個內容保密協議，規定鳳凰衛視不許透露雙方講述的內容。那麼，到底有什麼東西是不能透露的呢？

孫維從清華大學畢業之後，隨後就在諾基亞工作。2006 年初，孫維自己改了名字，改成了孫釋顏。而且，她把原來八月十號的生日改成了十月十二號，用她中學時候拍攝的照片做了新的身份證件。再後來，她又再次結婚，嫁給了一個美國人，去了美國。

2013 年的 4 月 18 號，人在美國的孫維用網名“孫維聲明”在天涯社區又發了一篇文章，標題叫做《這麼多年和很多人一樣，等待真相水落石出的那天》。她在文章中說：“去去醉吟高臥，獨唱何須和。笑罵由人。”她這種態度激怒了吃瓜的網友。

有美國網友就在美國白宮的網站上發起請願信，要求美國政府調查並且遣返孫維。這個請願信發佈後的短短三天之內，就突破了十萬簽名支持。雖然並沒有如願以償，但是再次引發了輿論風暴，迫使孫維離開美國，隨後又遷居澳大利亞。

我不知道孫維發這個帖子的目的是什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期待真相。因為如果她真的期待的話，那麼在朱令生病的時候，她就應該去看一看，畢竟是同一個班、同一個宿舍的同學啊。她在國內這麼多年，有充足的時間和機會跟朱令的父母去解釋，但她什麼都沒做，除了躲在天涯海角，不斷地為自己洗白。

法律和權力可能會寬恕一個罪人，但是良心不會。我相信，不管那個真正的罪犯躲在哪里，生活在美國還是在澳洲，她這一輩子有且只有一個犯罪嫌疑人的標籤。這個標籤，即便是她死去，也絕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