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侵略乌克兰的战争打了两年多了。原拟的闪击行动遭遇意想不到的抵抗，演成血腥的苦战，不能自拔。事发之初，接近俄国决策圈的寡头就追问外交部长拉夫罗夫：普京谋划时有没有听听核心顾问的意见。得到回答是，普京只征询三个顾问：伊凡雷帝，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大帝。
三个君王中在时间上最接近我们的是叶卡捷琳娜。已故美国作家、历史学家罗伯特•马西 (Robert Massie)生前著有《叶卡捷琳娜大帝传》(Catherine the Great) 。他说，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大帝是俄国君王中的两座高峰，在罗曼诺夫皇朝的三百年历史中无人能及。彼得的功业在中国或有所闻，但有关叶卡捷琳娜的作品相对少见。马西的文笔明快生动，对此是个不错的补白。他此前还著有《彼得大帝传》，并凭此获得普利策奖。
一. 外来媳妇
叶卡捷琳娜闺名索菲亚•奥古斯都•腓特烈卡，1729 年出生于日耳曼容克贵族家庭，父亲是普鲁士军官。她得以进入俄国皇宫，是彼得大帝的女儿、女沙皇伊丽莎白操办的结果。伊丽莎白跟索菲亚的家族有多重联系。她的姐姐早年外嫁普鲁士，姐夫荷斯坦公爵有个表妹，就是索菲亚的母亲。索母的哥哥成了女沙皇伊丽莎白的未婚夫，但患天花在临近婚期前病故。伤心的伊丽莎白因此终身未婚。女沙皇无后，指定姐姐之子为皇储，就是后来的沙皇彼得三世。索母细心把握这几层关系，确保女儿进入伊丽莎白遴选储妃的视野，如意中选。1744 年，索菲亚奉诏赴俄进宫，次年与皇储成婚。伊丽莎白赐皇妃名叶卡捷琳娜二世，以怀念故皇母叶卡捷琳娜一世。
算来皇储彼得的德、俄血统各占一半，储妃叶卡捷琳娜则是纯粹的德国人，他们如有后代，应该只具 25% 的俄国血统。但有记载称叶卡捷琳娜所有孩子的父亲都是她的情人而不是彼得三世。如果是这样，可以推断罗曼诺夫家族的血脉在这一节点被切断了。
沙俄皇朝只能咽下这场不幸婚姻的苦果。欧洲宫廷联姻维系彼此的关系，很少考虑当事人的感受。这对夫妻本是远房表亲，德国同乡，但两人性格迥异。叶卡捷琳娜自幼聪颖好学。她听从父亲在她赴俄前的嘱咐，诚心从德国新教皈依俄国东正教，努力融入斯拉夫文化，悉心侍奉女皇和夫君。但她从不抑制与日俱增的政治野心。彼得却犹如巨婴一个，眷念德国荷斯坦乡情，终日与随从着普鲁士军装玩练兵游戏。他从不顾及妻子的感受，初见面就直言他爱的是其他女人，以后不时当众羞辱叶卡捷琳娜。他们的婚姻不仅无爱，甚至无性，婚后七年无生育。沙皇伊丽莎白非常担心皇朝无后。在她的直接过问下，宫廷分别为两人物色婚外性伴侣。叶卡捷琳娜不久怀孕生子，女沙皇大喜过望。孩子多年后继叶卡捷琳娜成为沙皇保罗一世。他名义上被公认为彼得之后，真正的生父是谁则说法各异。叶在回忆录中暗示其生父为贵族青年萨尔提科夫，但成年保罗的身材相貌极似彼得。皇孙出世就被女沙皇抱走并长期带在身边，以致后来叶卡捷琳娜与他终生感情淡漠。
二. 夺权上位
1761 年 12 月，伊丽莎白去世，彼得三世登基。在其治下，俄国对外战略陡然转向。时值七年战争，伊丽莎白生前联合法国和奥地利对抗普鲁士、英国。彼得上台后悍然撕毁与法、奥的盟约，放弃多年浴血攻占的普鲁士领土，独自与之媾和并结盟。普鲁士原在战场上连连失利、正考虑割地求和，如今意外绝处逢生。彼得进而打算以尚在德境的俄军攻击丹麦，为他的故乡、普鲁士公国荷斯坦收回多年前割让的几个村镇。连普鲁士都觉得此举荒唐，无奈彼得志在必得，他的偶像、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也无法劝阻。俄军移师普、丹边境即将荡平蕞尔小邦之际，忽然不战自乱。原来俄国发生政变，新科沙皇犹如被妻子叶卡捷琳娜从背后捅了一刀。
叶卡捷琳娜何时萌生反意不得而知，皇室只看到彼得继位后对她的羞辱急剧升温，甚至公开辱骂她“蠢货”。等待她的是何等归宿，无人能料。她明察彼得一系列政策不得人心，尤其是待发的丹麦战争，与俄国利益全然无关，无非一个玩打仗长大的娃娃掌兵了，要挑个软柿子玩一票真的。她身为皇储保罗生母，有相当号召力，已经争得皇储顾问等几个重臣的支持。她当时的情人奥尔洛夫有五兄弟，分掌京畿几个近卫团。1762 年 6 月底，叶谋反的传言四起，其中一名涉嫌者被捕。叶卡捷琳娜果断起事，亲率诸近卫团逼宫。彼得的近臣建议他即赴普鲁士前线亲掌管俄军主力反击，但未被采纳。他派到叶营谈判的大臣，传完话就改换门庭。身边转眼只剩下操木枪陪他练兵的卫队。彼得见大势已去，同意交出皇权，结束了他六个月的统治。逊位八天以后，他在拘禁地死亡。官方公布他死于直肠绞痛，宫廷内部解释是跟监管人员酗酒打斗误伤致死。真实死因和叶的卷入有多深，永远成谜。马西认为，这不是叶主导的，但结局符合她的愿望。
三. 开明治理
叶卡捷琳娜政变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的智慧和亲民作风。她与昏庸的丈夫形成鲜明对比，赢得支持。但根据彼得大帝立下的规则，彼得三世的继承人应该是伊丽莎白生前指定的保罗一世，即叶卡捷琳娜之子。皇储之母未经先皇指定而上位，就是篡权。叶卡捷琳娜深知这一点。掌权之初，她立即着手在人事层面稳住阵脚：重赏政变骨干，迅速召回先皇为削减叶的影响而放逐的大臣，同时对前朝旧人不搞惩罚和清洗，展现了宽容的一面。年愈八旬的陆军元帅穆尼茨是前朝重臣，曾在政变关头建议彼得三世掌控境外俄军主力回师反击叶的逼宫。事后叶卡捷琳娜只对元帅说，“你不过是尽了自己的职守。” 彼得三世的情妇伏龙斯多娃曾谋划囚禁叶卡捷琳娜然后自己升任皇后，叶上台后只是把她遣送到莫斯科，为她购置住房。后来她跟当地一名贵族结婚生子，叶做了这孩子的教母。
出身于日耳曼贵族，叶卡捷琳娜自幼接受法国文化教育，精通法语。上台前的十多年蛰伏于婆婆和丈夫的淫威下，她潜心阅读法国的启蒙思想家著作。掌权后她迅速跟启蒙运动的头面人物建立频繁的联系，既着眼于清除外界对她夺权的鄙视，也出于她对开明理念的共鸣。她自认是哲学家伏尔泰的信徒，迅速赢得原本就崇尚开明君主制的伏尔泰的赞许。她购置六千册伏尔泰的著作，打算在俄京建一座大师图书馆。此计划后来被搁置，但大师的著作和雕像至今仍存圣彼得堡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叶卡捷琳娜对百科全书派领袖狄德罗展示同样的热情。百科全书出版遇到困难，叶提出由俄国出版。狄德罗对这位新上位的专制者尚存疑虑，但叶的援手促使法王开恩，允许百科全书在法国出版。狄德罗为女儿筹措嫁妆被迫出售其百科图书馆，要价一万五千磅；叶还价一万六千并附加一条件：藏书必须为狄德罗终身拥有，为整个欧洲知识界瞩目。狄德罗1773年访问俄国并在那里逗留了五个月，与叶卡捷琳娜交谈了几十次。狄德罗对治理俄国提出了许多建议，但叶感到他并不了解俄国现实，未采纳他的建议。不过这没有伤害双方的关系。叶卡捷琳娜跟百科派另外一位重要人物格雷姆建立了更紧密的联系。叶长期订阅格雷姆主办的《文学通讯》，两人的通信无所不谈，这种交流持续到叶临终的岁月。
叶卡捷琳娜接手的是个文化落后的俄国，被欧洲视为一个半欧半亚的荒蛮国度，女皇决心着手改造。她在1765年开始组织撰写《训令》，试图重塑混乱的俄国法典。《训令》嵌入洛克的思想，申明法律和自由缺一不可。条款中大量引用孟德斯鸠和意大利法学家贝卡利亚的主张，前者分析个人权利与国家的关系，后者强调刑律应注重改造而不是惩罚。她甚至试图解决农奴问题，但在强烈的反对声中作罢。《训令》反映了叶卡捷琳娜的温和专制的治国理念，被迅速翻译成欧洲各国文字，得到启蒙思想家的恭维，普鲁士国王的赞许，但被法国视为危险物，严禁入境。
《训令》只是为重塑俄国的法典作铺垫，成文后即以此为据在1767年召开俄国立法委员会讨论立法。委员会由564 名成员组成，来自贵族、地主、哥萨克、自由农等阶层，甚至包括非俄罗斯部落、非东正教基督徒、穆斯林、佛教的代表，只有农奴被视为财产而排除在外。会议持续17个月，大小会两百多个。议政从宣读《训令》开始，因为与会代表不少是文盲，无法阅读。议题庞杂无章，小至篱笆纠纷，大到农奴制的去留，与会者出于各自代表的集团利益争论不休。叶卡捷琳娜出席倾听了其中不少的讨论。会议无法重塑俄国法典，但坚定了女皇维护专制的决心，同时开创了俄国公共议政的先例。
四. 吞噬邻国疆土
立法委员会的议程被第一次俄土战争打断，起因是叶卡捷琳娜与普鲁士国王联手操纵波兰王位继承，把她的另一情人、一个毫无政治意愿的波兰贵族斯坦尼斯洛斯强行扶上王位，并以维护登基之名派兵进入波兰。俄军随后南下与土耳其发生边境冲突，导致奥斯曼帝国在1768年对俄宣战。这正中叶之下怀，沙俄觊觎土耳其控制的黑海出海口已久。俄军先在陆战得手，夺下亚述和塔甘罗格，控制顿河的亚述海出口，随后进逼奥斯曼的巴尔干省份，1770年在两场战斗中歼敌二十二万。另外，叶卡捷琳娜事前已重整前彼得大帝留下的波罗的海舰队，如今排上了用场。舰队在1769年出发，从波罗的海西进北海向南绕行，经直布罗陀海峡东进地中海，1770年在爱琴海的什切梅海域捕捉到奥斯曼舰队主力，打了个措手不及。土耳其十六艘军舰的十五艘被击沉，九千水兵阵亡。俄军声称自己损员三十余人。默默无闻的俄国海军顿时名声大噪。延续的陆战导致俄国占据第聂伯河黑海出口的东岸，让克里米亚独立，为俄国后来的兼并铺平了道路。
欧洲不淡定了。战事因波兰而起，如今俄国占上风，列强担心俄国独吞波兰。普鲁士率先建议跟俄国瓜分波兰，奥地利则抢先占领波兰南部天主教居民区。普、俄迅速跟进，前者把北部新教居民区划入自己版图，后者吞噬东部东正教居民区。1773年波兰被迫签署割地协定，失去三分之一的领土和人口。俄国得益最大，取得93,200平方公里，占割地面积近半。这是第一次瓜分。二十年后第二次，俄国再取得230,500平方公里。再过三年是第三次，这次根据叶卡捷琳娜的建议，俄国伙同普鲁士和奥地利把剩余的波兰全部分掉。波兰在1795年亡国，直到126年后才根据终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凡尔赛和约复国，收回德、奥当年吞并的部分领土。俄国是历次瓜分的最大分赃者，抢夺的土地包括后来的乌克兰西部、白俄罗斯、立陶宛。这些土地再也没有回到波兰。
第一次俄土战争后，双方都不愿罢手。1788年重新开打，三年后奥斯曼再次战败求和。土耳其放弃克里米亚，俄国全面控制第聂伯河黑海出口。俄国边界向西推进到德涅斯特河。
五. 绞杀革命
1773年，顿河哥萨克布加乔夫发起暴动，自称是被废黜的彼得三世，要从篡位的妻子叶卡捷琳娜手里夺回皇位。他召集伏尔加、亚伊克河流域的哥萨克、西西伯利亚部落民、当地农民和农奴，强盛时达两万之众。他许诺解除对哥萨克的压迫、免赋税、解救农民。暴动大军攻城略地，捕杀贵族和自由农民，直接威胁莫斯科地区。时值第一次俄土战争最后一年，俄正规军逐渐腾出手，一年后才平息暴乱。暴动高层被处死，行刑的方式是活生生地肢解 (Quartering)后再断头，只有布加乔夫因刽子手“失误”而被先斩首后肢解。叶卡捷琳娜经此明了其统治依赖贵族，从此断了解放农奴的念头。她重新命名暴动发祥地亚伊克河为乌拉尔河，亚伊克哥萨克为乌拉尔哥萨克，并禁止布加乔夫族人续用这个姓氏。马西认为，布加乔夫反叛在俄国史上历次内乱中最为暴戾；相比之下，1917年的俄国革命充其量只是一场和平政变。
布加乔夫之乱是叶卡捷琳娜遇到的最大统治挑战，但十多年后的法国大革命则使她震惊。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的消息让她一个星期不能视事，随后命令皇宫哀悼六个星期。她断绝与法国的外交关系，驱逐法国临时代办，废除俄法商贸协定，禁止两国贸易往来。所有旅法的俄国臣民被招回，所有在俄的法国公民必须在三周内宣誓效忠法王，否则必须离开俄国。她从自己早期的自由观念后退，质疑启蒙理论家的空想，断定这些理念的危险性。她更担心革命狂热的扩散。1791年，她命令书店将所有反对宗教、“不正派”的书籍登记在册，次年命令没收所有伏尔泰的著作，后来更下令禁止一切有关法国革命的书籍，施行正式的出版审查制度，关闭所有私人出版机构，迫害异见者。
六. 历史遗产
1796年叶卡捷琳娜去世。她留给俄罗斯的历史遗产可谓厚重，或为资产，或为负债，取决于审视者的立场和价值观。盘点硬件，她为沙俄扩张疆土进账甚丰。她在欧洲版图抹掉波兰，却坚称没有侵犯哪怕一个波兰人，只是让那些原属俄国的土地及其东正教居民回归祖国。她打通了俄国在黑海的出海口，足以令其比肩彼得大帝。就软实力而言，叶卡捷琳娜秉承彼得大帝放眼西方的政策，充分发挥她自身“外来势力”的优势，为俄罗斯融入世界文明做出超越前人的贡献。彼得的引进着重技术和政府机制，叶卡捷琳娜则涵盖政治理念、道德、法制、文学艺术、教育、医疗包括疫苗。她在俄国建起欧洲最大的艺术画廊。俄罗斯后来涌现出世界级的文学、艺术、音乐、舞蹈巨匠，都与叶的引进有密切的联系。
叶卡捷琳娜的许多政治举措具有前瞻性。她召开的立法会议比触发法国大革命的三级会议早了十多年。她未能实施农奴制改革，但她开启的检视在统治层持续发酵，最终导致其曾孙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在1861年废除了农奴制，比林肯解放美国黑奴早了两年。她加速推进俄罗斯向西方文明靠拢，令百年后日本的脱亚入欧望尘莫及。与叶卡捷琳娜时代惊人相似的历史事件后来不断重演，如个人独断发起对邻国战争，当权者的意外毁约和媾和，瓜分邻国，诛杀在位或退位君王，等等。当然还有继续抢占出海口，如后来的海参崴、图们江，以及觊觎长久却未能抢到手的大连港。
世人不会忽略，在今天的世界，一个独裁专制而又背负叶卡捷琳娜遗产的核大国，对其邻国以及全球意味着什么。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七四六期(cm0924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