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的故事:决定命运的瞬间

1.四大才女之张爱玲的润

之前讲过,很多 1949 年后,怀着报效之心回到祖国,却在各种运动中被整死的知识分子的故事。但和这些悲惨的故事相反的,也有极少数在这个关键时候看清局势,果断出逃的聪明人。今天我就给大家说一说那些润学先驱,看看他们的故事能给当下的我们,尤其是还在墙内的朋友,什么样的启示。

最近几年,张爱玲重新活起来,并不是因为她的小说,而是很多人把她视为润学榜样。对她在 1952 年及时逃离上海推崇备至。但其实张爱玲最初是不想走的,促成她下定决心的,是她那种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细节判断力。大家可能有所不知,在 1949 年上海变天之后,张爱玲一度积极地向党组织靠拢,准备抛弃自己擅长的情感叙事,向无产阶级文学投石问路。她先后发表了《十八春》和《小爱》两篇小说,用旧社会受尽血泪,新社会迎来重生的这种,我们熟悉的无产阶级文学套路,有意识地向新政权靠拢。当时担任上海文宣主管的是著名的作家夏野。夏野对于张爱玲一直都很欣赏,对于她的转变也很满意,就点名让她参加上海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一贯独立的张爱玲也答应了,这场如今看来普普通通的大会,成了张爱玲命运的转折点。

她步入会场之后,就发现所有的人,这些平日里代表着上海这个十里扬长文化名片的文艺大咖,全部都穿上了格调晦暗的列宁装或者人民装。只有她一个人,一身南部旗袍,罩着网格白绒衫,纵然和她往日的穿着已经算是低调朴素了,但对比之下依然是极不和谐,仿佛异类。参加会议的另外一个著名的红色作家丁宁,看到张爱玲的打扮后,就走到张爱玲的面前,指责她标新立异,不和大家统一。一个所谓的新社会,居然连穿衣服的自由都没有,这个事让张爱玲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这个一生都在避免和政治挂钩,但总也摆脱不了政治影响的女作家,有超乎常人的敏感。这样的格格不入,让她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

1951 年春天,她的弟弟张子敬最后一次来见张爱玲,问她对于未来的打算。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张爱玲说:“人民装那样矮板的衣服,我是不会穿的。”可以说那个时候,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了。1952 年 7 月,即便下演徐锦秀的前程,32 岁的张爱玲,还是决绝的单身离开,奔赴香港。

她是怎么走的呢?张爱玲 1939 年曾经取得了伦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是因为二战的原因没能去成,就改道去了香港大学,也正是因为这样,张爱玲的英语是非常好的。1941 年香港被日本人占领,张爱玲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到了上海,但她在香港大学的学籍还在,所以 1952 年的时候,她写信给港大,要求恢复学业。港大也同意了。张爱玲就是拿着港大的入学通知,成功的在当时管控还不是特别严的上海,拿到了出境的凭证。

最终有惊无险,跨过罗湖桥抵达香港。随后 1955 年又去了美国,并在 1960 年入籍,直到去世。张爱玲是从一个小细节中看到了未来,所谓的见微知著,我们也看到了一个人的决心和执行力。

但其实在润学先驱中,同样是上海滩女作家的潘柳黛,其实比张爱玲更有眼光。潘柳黛和苏青、张爱玲关路,四个人并称上海滩四大才女。潘柳黛是其中声势最坎坷的,她 18 岁就靠写文章谋生,性格豁达通透,自称文妖。她和张爱玲有一些小过节,互相讥讽,但其实为人不错。在 1950 年上海滩还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时候,潘柳黛就敏锐的秀出了威胁,毅然决然润了香港,在香港靠着一支笔依然风生水起。而且她这种对于中共的认识贯穿始终,在 1984 年中英联合声明签署之后,潘柳黛立即决定第二次出走,最终于 1988 年,携全家三代人再次出发移民澳洲。2001 年在澳洲,田然终老。在上海滩四大才女中,她的人生无论是过程还是结局,都堪称最好的。

另外两个心怀侥幸留下来的才女,命运内都只能用悲惨来形容了。四大才女中比张爱玲还要红的苏青,1949 年后失业,为了糊口,曾经为香港的报纸撰稿,写了诸如“是付费请见厕所”之类的无关痒痒的文章。结果被当成里通外国,理由是有讽刺新社会的嫌疑。

后来苏青被分配到乐剧团工作,为配合三反五反,她写了很多红色剧本,但依然于 1955 年被打倒,关进监狱。1957 年被宽大释放后,回到剧团看大门。文革中又被抄家批斗,重判清理,窘然一身。她晚年穷困潦倒,竟然为每次一块钱的出诊费不能报销而苦恼,甚至说“我只求早死”。

另外一个才女也是传奇间谍关禄,被中共策反吸收,牺牲了自己的肉体,放弃了自己的前程,作为地下党潜入汪伪机构去窥探情报。可以说履历其功,但是在 1949 年后,中共兔死狗烹,全面清算之前的地下党,以潘汉年为首的地下党个个不得善终。和潘汉年关系密切的关禄,自然也没有逃过劫难,背负汉奸的骂名,两次被关进秦城监狱,极度精神失常。在 1982 年被平反后,写完回忆录的 75 岁的关禄,平静自杀。

上海滩四大才女,两个润了的,都得到了善终;两个留下来的,都生不如死。

2.尼匡润的故事

很多人可能跟我一样,知道大才子尼匡先生是因为《卫斯理系列小说》和电影,可以说让人过目不忘。但是对于尼匡本人的身世未必了解。

尼匡,他也是上海人,兄弟姐妹多达七个,他排行老四。父母都是小职员。在 1950 年的时候,却很有远见,也很有决心,居然就带着三个孩子润了香港。留在大陆的四个兄弟姐妹中,就有尼匡。

但当时年仅 15 岁的尼匡,他并不伤心。在当时那种火热的革命氛围中,他跑到苏州,考取了培养公安人才的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在那里简单受训了三个月,就上了岗,成了一名所谓的革命干部。

刚开始的时候,尼匡的革命热情十分高,不仅参加了很多的政治运动,还主动去苏北创建劳改农场。1955 年的时候,20 岁的尼匡,又主动申请离开江苏,去遥远偏僻的内蒙古,开辟劳改农场。这份主动的热情,毁了他的理想,也永久改变了他的人生。

尼匡所在的劳改农场,位置极度偏僻,可以说是与世隔绝。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但凡是有单位这种东西,那一定是符合妙小妖风大慈浅王八多的规律的等级森严,特权盛行,事无大小,都要归报思想,开会检讨。

这个年轻的尼匡,结结实实的浇了几盆冷水,和他曾经幻想的那个平等的革命世界完全是两码事。

尼匡的本性,他就是传统的中国文人的那种性格,不服管教,爱好自由,这就注定了他悲剧的命运。他后来因为失智养狗,咬伤了书记,又在冬天因为拆了一个废弃的小桥,用来生火取暖,被人告发破坏交通,还在批斗会上仗义执言,为犯错的同事伸冤,结果就被领导视为必须拔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诉罪并罚,被软禁了好几个月,单位甚至准备一个专门的法庭来审判他,情况岌岌可危。

幸好,这个尼匡有个蒙古族的好友,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劝他赶紧润道外蒙古,以求生机,并且借给了他一匹老马。正是依靠这匹老马,尼匡在某个雪夜里面出逃,奔向自由。但是他辨不清方向,并没有走到他想去的外蒙古,而是稀里糊涂的向东走到了黑龙江的泰来县。在这里他又把上火车一路南下,找到了在辽宁安山钢铁厂工作的大哥。

但是大哥当时也不敢收留他,只能乘船遣回上海,在上海四处碰壁,无人收留。这个尼匡心灰意冷,最终动了润港的心思。

上海当时终究是大都市。当年他也有一些地下的移民中介。尼匡花了一点钱买到了一个船票,在中介的安排下,他先是坐火车到广州,再潜入澳门,最后又从澳门逃到香港,辗转五千里,终于从一个即将在内蒙劳改农场里面被爆锤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一贫二白,但是终究有了自由的香港人,最终依靠他自己的笔头,成为大作家,实现了个人命运的逆转。

但是尼匡真正让我们觉得难得的,却不是他个人后来的成功,而是他对于自己苦难始终保持着难得的清醒。在他晚年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记者问他:“你说过,香港如果失去某些优点,就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城市,你说的这些优点是什么呢? 尼匡先生不加思索地说: 自由。 环境的自由,言论的自由。 他不仅这么说,其实也是这么做的。

在《中英联合声明》之后,他就在 1992 年,已经花甲之年,再次远赴美国,定居旧金山,追寻自己念念不忘的自由。 直到 2006 年,他的夫人犯了思乡病,他才陪夫人回归香港。但终其一生,尼匡都没有再回过大陆。

虽然他是靠笔杆子混饭吃,写过无数的奇幻甚至是色情小说,但是他从来没有唱过赞歌,一句都没有。 他曾经很坚决地说:“我从来不相信一国两制,那都是共产党的一句话的事。我根本不相信一国两制这件事。”

“你有没有破不破坏的?不存在这个问题。你共产党说的定了,也没有一国两制。一国两制是共产党说的。”

“共产党说的,其实靠得住国的。” 有人质问他:“你是不是用妓女比喻过中共?” 他说:“没有,我很尊重妓女。那种比喻是侮辱妓女,首先我个人都知道,我很尊重妓女,我不会。” “一个人的妓女很没用,干嘛要这样?”

3.李景君润的故事

前面两个是文艺界的,我再来说一个很有先见之明的科学界的知识分子。 李景君这个名字大家可能不熟,但是他却是实实在在的中国遗传学之父。 李景君毕业于康奈尔大学,攻读遗传学和生物统计学,获得博士学位后,于 1941 年 10 月,在战火纷飞中,带着妻儿历经艰辛回国。 在这个过程中,他还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他出任北大荣学院院长的时候,年仅 34 岁,是北大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院长。

他用纯英文撰写的学术名著《群体遗传学导论》,至今都是遗传学领域的权威著作。 中共在建政之后,各个领域以俄为爹,学术领域也不例外。 带有美国留学背景,老婆又是美国籍,而且一直不赞同苏俄学术体系的李景君,被撤职停课,面临批判。 和其他心怀侥幸,低头认罪的知识分子不同,一生傲骨的李景君很清楚自己面临的未来,当机立断,带着家人以探望父母为名,于 1950 年 3 月,悄悄离开北京,南下上海。

稍作停留之后,又再次奔向广州,最后抵达香港。 李景君出走之后,他所在的北京农业大学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批判其反动言行。 他的出走也被定性为叛国。 因为李景君在学术界巨大的影响力,包含诺贝尔奖得主穆勒在内的多位美国学术大师的努力下,李景君最终在香港停留一年多之后重回美国,受聘于匹兹堡大学。 他在美国做出了多项影响至今的重量级的学术贡献。 最知名的就是随机和双盲试验原则,在现代的药品疫苗的研发中,随机双盲的临床试验原则已经被接纳为权威的验证手段。 可以不夸张的说,现代生物近几十年的跨越都得益于这个原则。 李景君对此居功至伟。

1998 年他获得了美国人类遗传学杰出教育奖。 直到 91 岁的高龄去世,李景君这位中国的遗传学之父再也没有回过大陆。 和同时代的国内知识分子比起来,我觉得他的故事更有价值。

启发

这几个润学先驱的故事我是讲完了,那么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什么样的启发呢? 是什么导致他们能够超越同时代的知识分子,成功脱离了苦难的泥潭呢? 我觉得有两大原因:一是对环境对时代敏锐的感知,二是个人坚决的执行力。 这两者缺一不可,很多知识分子有学识没有见识,完全对时代的走向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自然而然就丧失了把握命运的主动权。 因为有些时机就是在转瞬之间,晚一步就没有了。

但更多的人其实不是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而是已经感知到了时代变化和环境的危险,却心存侥幸,没有转化为改变命运的执行力。 在温水煮青蛙的形式变化中最终无力回天。

1952 年之前其实有条件有能力润的,这些知识分子资本家有很多,但是真正转化为行动的屈指可数。

等中共彻底关上国门,把所有的后路都给断了之后,再想跑已经跑不了了。

李嘉诚如今被很多人捧上神坛,恐怕已经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财富,而是因为他十年前坚决的撤退,不赚最后一个铜板的那种智慧。

像马云、刘强东之类的,被习近平整得大气不敢出,财富严重缩水。相比之下,眼光就差得远了,攫取财富的智慧很多人都有,顺时而动的决心却不是每个人都有。

我们大部分普通人在面对社会巨变的时候,往往都会产生巨大的那种胶着感,包括我自己。鉴于自身所处的这种社会阶层,以及一时间难以改变的那种财富地位,在胶着之余,很多人只能随波逐流,在时代的洪流中被裹挟而行,粉身碎骨都来不及喊一声痛。

但事实上,作为小人物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虽然有诸多的困难,但不是绝对的。相对于那些有名气有财富的大人物,我觉得小人物要润其实难度要小很多,因为船小好掉头,对于命运的改变,少了很多财富和权力上的流连与束缚,所欠缺的往往是预见时局的智慧和坚决转身的勇气。

李嘉诚的预见其实我们一样可以做得出,而且困难还比他小。我在 2019 年离开中国的时候,曾经在小范围内和好几个朋友说过这个话题,他们也都表示:“你先走,给我们探探路,我们随后也走。”但是到了今天,还是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倒不是他们不想走了,而是很难走了。有句网红谚语说得很好:“一分钟就能看透事物本质的人,和半辈子才看得透的人,命运注定是不一样的。”但其实看透只是第一步,看透之后,如果不落到实处,看透也是白白的看透,只能留下无尽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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